此事传诵已久,不但意思佳,文字亦至可喜。其自然大雅处或反比韩柳为胜。
其次二则均在《风操》篇中,一云:
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有王子侯梁武帝弟出
为东郡,与武帝别。帝曰,我年已老,与汝分张,甚以恻怆,数行泪下。
侯遂密云,赧然而出。坐此被责,飘摇舟诸,一百许日,卒不得去。北
间风俗不屑此事,歧路言离,欢笑分首。然人性自有少涕泪者,肠虽欲
绝,目犹烂然,如此之人不可qiáng责。
卢注云,“以不雨泣为密云,止可施于小说,若行文则不可用之,适成鄙俗
耳。”我想这亦未必尽然,据注引《语林》中谢公事,大约在六朝这是一句
通行俗语,所以用人,虽稍觉古怪,似还不至鄙俗,盖全篇的空气均素雅也。
又一云:
偏傍之书,死有归杀,子孙逃窜,莫肯在家,画瓦书符,作诸厌胜。
丧出之日,门前然火,户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断注连。凡如此比,不
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弹议所当加也。
这两则都可以见颜君的识见,宽严得中,而文词温润与情调相副,极不易得。
文中“章断注连”,卢本无注。查日本顺源在承平年中(九三一至七年)所
编《倭名类聚抄》,调度部十四祭祀具七十下云注连,引云注连章断,注云
师说注连之梨久倍奈波,章断之度大智。案之梨久倍奈波,日本古书写作端
出之绳,《和汉三才图会》(原汉文)十九云,“神前及门户引张之,以辟
不洁,其绳用稻藁,每八寸许而出本端,数七五三jīng,左绚之,故名。”之
度太智者意云断后,此语少见,今大抵训为注连同谊。此种草绳,古时或以
圈围地域,遮止侵入,今在宗教仪式上尚保存其意义,悬于神社以防亵渎,
新年施诸人家入口,则以辟邪鬼也。《家训》意谓送鬼出门,悬绳于外,阻
其复返,大旨已可明白,至于章断注连字义如何解释,则尚未能确说耳。又
《文章》篇中云:
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
独绝,物无异议。简文吟咏,不能忘之。孝元讽味,以为不可复得,至
怀旧志,载于籍传。范阳卢询祖邺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语,何事于能,
魏收亦然其论。《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云,言不喧
哗也。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意耳。
此是很古的诗话之一,可谓要言不烦,抑又何其“有情致”耶。后来作
者卷册益多,言辞愈富,而妙悟更不易得,岂真今不如古,亦因人情物
理难能会解,故不免常有所蔽也。
颜之推是信奉佛教的,其《养生》《归心》两篇即说此理,《四库书目
提要》把这原因归之于当时风习,虽然原来意思亦是轻佛重儒,不过也还说
得漂亮。朱轼重刊《家训》,加以评点,序文乃云:
始吾读颜侍郎家训,窃意侍郎复圣裔,于非礼勿视听言动之义庶有
合,可为后世训矣,岂惟颜氏宝之已哉。及览《养生》《归心》等篇,
又怪二氏树吾道敌,方攻之不暇,而附会之,侍郎实忝厥祖,欲以垂训
可乎。
他自己所以“逐一评校,以涤瑕著微”,其志甚佳,可是实行不大容易。如
原文云,“明非尧舜周孔所及也”,便批云,“忽出悖语,可惜可惜,”不
知好在何处,由我看去,岂非以百步笑五十步乎?且即就上述序文而言,文
字意思都如此火气过重,拿去与《家训》中任何篇比较,优劣可知,只凭二
氏树吾道敌这种意见,以笔削自任,正是人苦不自知也。我平常不喜欢以名
教圣道压人的言论,如李慈铭的《越中先贤祠目》中序例八云:“王仲任为
越士首出,《论衡》一书,千古谈助,而其立名有违名教,故不与”,这就
是一例,不妨以俞理初所谓可憎一词加之。《国风》三卷十二期载有《醉馀
随笔》一卷,系洪允祥先生遗著,其中一则云:
韩柳并称而柳较jīng博,一辟佛,一知佛之不可辟也。李杜并称而李较空
明,一每饭不忘君,一则篇篇说妇人与酒也,妇人与酒之为好诗料,胜所谓
君者多矣。
这却说得很有趣,李杜的比较我很赞同,虽然我个人不大喜欢豪放的诗文,
对于太白少有亲近之感。柳较jīng博或者未必,但胜韩总是不错的,因为他不
讲那些圣道,不卫道故不辟佛耳。洪先生是学佛的,故如此立言,虽有小偏,
正如颜君一样亦是人情所难免,与右倾的道学家之咆哮故自不同。
《家训》末后《终制》一篇是古今难得的好文章,看彻生死,故其意思
平实,而文词亦简要和易,其无甚新奇处正是最不可及处,陶渊明的《自祭
文》与《拟挽歌辞》可与相比,或高旷过之。陶公无论矣,颜君或居其次,
然而第三人却难找得出了。篇中有云:
四时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亲,不忘孝道也。求诸内典则无
益焉,杀生为之,翻增罪累。若报罔极之德,霜露之悲,有时斋供,及
尽忠信不rǔ其亲,所望于汝也。
朱轼于旁边大打其杠子,又批云,“语及内典,便入邪慝。”此处我们也用
不着再批,只须把两者对比了看,自然便知。我买这朱批本差不多全为了那
批语,因为这可以代表道学派的看法,至于要读《家训》还是以抱经堂本为
最便利,石印亦佳,只可惜有些小字也描过,以致有误耳。(廿三年四月)
□1934年
4月
14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甲行日注
《甲行日注》八卷,署名木拂纂,原刻在《荆驼逸史》内,民国二年刘
承幹重刊,即《叶天寥年谱》下半部。天寥为明末江南名士,夫妇子女皆能
文,三女小鸾早死最有名,全家著作合为《午梦堂集》十种,叶德辉有重刊
本,又辑刻关于小鸾的文献为《疏香阁遗录》四卷,颇便读者。天寥自著《年
谱》二卷,明亡以后隐于佛门,别为日记即《甲行日注》,起乙酉(一六四
五)八月,迄戊子九月,凡三年馀。《午梦堂集》和《年谱》我都读过一遍,
但最喜欢的还是这部日记,因为到了甲申他已是五十六岁,从前经过了好些
恩爱的苦难,现在却又遇着真是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他受了这番锻炼,除去
不少的杂质与火气,所表现出来的情意自然更为纯粹了。虽然情形稍有不同,
我觉得huáng山谷的《宜州家乘》在这里似乎可以相比。《甲行日注》里所记的
是明遗民的生活,所以第一显著的当然是黍离麦秀的感慨,而这里又特别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