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306)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面催,又得来信说书快印成了,这回觉得真是非写不可了。然而怎么写呢?

  五年前在《骆驼草》上我曾写过一篇绍介《杨柳风》的小文,后来收在

  《看云集》里。我所想说的话差不多写在那里了,就是现在也还没有什么新

  的意思要说。我将所藏的西巴特(Sheppar)插画本《杨柳风》,兄所借给我

  的查麦士(Chalmers)著《格来享传》,都拿了出来翻阅一阵,可是不相gān,

  材料虽有而我想写的意思却没有。庄子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为光也

  不亦微乎?《杨柳风》的全部译本已经出来了,而且译文又是那么流丽,只

  待人家直接去享受,于此又有何言说,是犹在俱胝和尚说法后去竖指头,其

  不被棒喝撵出去者,盖非是今年真好运气不可也。

  这里我只想说一句话,便是关于那土拨鼠的。据传中说此书原名《芦中

  风》。后来才改今名,于一九0八年出板。第七章《黎明的门前之chuī萧者》

  仿佛是其中心部分,不过如我前回说过这写得很美,却也就太玄一点了,于

  我不大有缘分。他的别一个题目是《土拨鼠先生与他的伙伴》,这我便很喜

  欢。密伦(Milne)所编剧本名曰《癞施堂的癞施先生》,我疑心这是因为演

  戏的关系,所以请出这位癞吓蟆来做主人翁,若在全书里最有趣味的恐怕倒

  要算土拨鼠先生。密伦序中有云:

  “有时候我们该把他想作真的土拨鼠,有时候是穿着人的衣服,有时候

  是同人一样的大,有时候用两只脚走路,有时候是四只脚。他是一个土拨鼠,

  他不是一个土拨鼠。他是什么?我不知道。而且,因为不是认真的人,我并

  不介意。”这话说得很好,这不但可以见他对于土拨鼠的了解,也可以见他

  的爱好。我们能够同样地爱好土拨鼠,可是了解稍不容易,而不了解也就难

  得爱好。我们固然可以像密伦那样当他不是一个土拨鼠,然而我们必须先知

  道什么是一个土拨鼠,然后才能够当他不是。那么什么是土拨鼠呢?据原文

  曰

  mole,《牛津简明字典》注云:

  “小shòu穿地而居,微黑的绒毛,很小的眼睛。”中国普通称云鼹鼠,不

  过与那饮河满腹的似又不是一样,《本草纲目》卷五十一下列举各家之说云:

  弘景日,此即鼢鼠也,一名隐鼠,形如鼠而大,无尾,黑色,尖鼻甚qiáng,常穿地中

  行,讨掘即得。

  藏器曰,隐鼠yīn穿地中而行,见日月光则死,于深山林木下土中有之。

  宗慡曰,鼹脚绝短,仅能行,尾长寸许,目极小,项尤短,最易取,或安竹弓she取

  饲鹰。

  时珍日,田鼠偃行地中,能壅土成坌,故得诸名。

  寺岛良安编《和汉三才图会》卷三十九引《本纲》后云:

  案鼢状似鼠而肥,毛带赤褐色,颈短似野猪,其鼻硬白,长五六分,而下嘴短,眼

  无眶,耳无珥而聪,手脚短,五指皆相屈,但手大倍于脚。常在地中用手掘土,用鼻拔行,

  复还旧路,时仰食蚯蚓,柱础为之倾,根树为之枯焉。闻人音则逃去,早朝窥拨土处,从

  后掘开,从前穿追,则穷迫出外,见日光即不敢动,竟死。

  这所说最为详尽,土拨鼠这小shòu的情状大抵可以明白了,如此我们对于“土

  拨鼠先生”也才能发生兴趣,欢迎他出台来。但是很不幸平常我们和他缺少

  亲近,虽然韦门道氏著的《百shòu图说》第二十八项云,“寻常田鼠举世皆有”,

  实际上大家少看见他,无论少年以至老年提起鼹鼠,酚鼠,隐鼠,田鼠,或

  是土龙的雅号,恐怕不免都有点茫然,总之没有英国人听到摩耳(mole)或

  日本人听到摩悟拉(mogura)时的那种感觉吧。英国少见蝼蛄,称之曰

  molecricket(土拨鼠蟋蟀);若中国似乎应该呼土拨鼠为蝼蛄老鼠才行,准

  照以熟习形容生疏之例。那好些名称实在多只在书本上活动,土龙一名或是

  俗称,我却不明,其中田鼠曾经尊译初稿采用,似最可取,但又怕与真的田

  鼠相混,在原书中也本有“田鼠”出现,所以只好用土拨鼠的名称了。这个

  名词大约是西人所定,查《百shòu图说》中有几种的土拨鼠,却是别的鼠类,

  在什么书中把他对译“摩耳”,我记不清了,到得爱罗先珂的《桃色的云》

  出板,土拨鼠才为世所知,而这却正是对译“摩悟拉”的,现在的译语也就

  衍袭这条系统,他的好处是一个新名词,还有点表现力,字面上也略能说出

  他的特性。然而当然也有缺点,这表示中国国语的——也即是人的缺少对于

  “自然”之亲密的接触,对于这样有趣味的寻常小动物竟这么冷淡没有给他

  一个好名字,可以用到国语文章里去,不能不说是一件大大的不名誉。人家

  给小孩讲土拨鼠的故事,“小耗子”(原书作者的小儿子的浑名)高高兴兴

  地听了去安安静静地睡,我们和那土拨鼠却是如此生疏,在听故事之先,还

  要来考究其名号脚色,如此则听故事的乐趣究有几何可得乎,此不佞所不能

  不念之惘然者也。

  兄命我写小序,而不佞大谈其土拨鼠,此正是文不对题也。既然不能做

  切题的文章,则不切题亦复佳。孔子论《诗》云可以兴观群怨,末曰多识于

  草木鸟shòu之名,我不知道《杨柳风》可以兴观群怨否,即有之亦非我思存,

  若其草木鸟shòu则我所甚欢喜者也。有人想引导儿童到杨柳中之风里去找教

  训,或者是正路也未可知,我总不赞一辞,但不佞之意却希望他们于军训会

  考之暇去稍与癞虾蟆水老鼠游耳,故不辞词费而略谈土拨鼠,若然,吾此文

  虽不合义法,亦尚在自己的题目范围内也。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廿三日,在北平,知堂书记。

  〔补记〕《尔雅》释shòu鼠属云,酚鼠。郭璞注云,地中行者。陆佃

  《新义》卷十九云,今之犁鼠。邵晋涵《正义》卷十九云:“庄子

  《逍遥游》云,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今人呼地中鼠为地鼠,窃出

  饮水,如庄子所言,李颐注以偃鼠为鼷鼠,误矣。”郝懿行《义疏》

  下之六云:“案此鼠今呼地老鼠,产自田间,体肥而扁,尾仅寸许,

  潜行地中,起土如耕。”

  以上三书均言今怎么样,当系其时通行的名称,但是这里颇有

  疑问。犁鼠或系宋时的俗名,现在已不用,不佞忝与陆农师同乡,

  鲁墟到过不少回数,可以证明不误者也。邵二云亦是同府属的前辈,

  乾隆去今还不能算很远,可是地鼠这名字我也不知道。还有一层。

  照文义看去这地鼠恐有误,须改作“偃鼠”二字才能够与“如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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