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平常却很有意义,其文曰:
吾读《甲申殉难录》,至“愧无半策国时难,惟馀一死报君恩”,
未尝不泣下也,至览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师有之,有益于世则未”二语,
又不觉废卷浩叹,为生民怆惶久之。习斋的意思似乎只在慨感儒生之无
用,但其严重地责备偏重气节而轻事功的陋习,我觉得别有意义。生命是大
事,人能舍生取义是难能可贵的事,这是无可疑的,所以重气节当然决不能
算是不好。不过这里就难免有好些流弊,其最大的是什么事都只以一死塞责,
虽误国殃民亦属可恕。一己之性命为重,万民之生死为轻,不能不说是极大
的谬误。
那种偏激的气节说虽为儒生所唱道,其实原是封建时代遗物之复活,谓
为东方道德中之一特色可,谓为一大害亦可。如现时日本之外则不惜与世界
为敌,欲吞噬亚东,内则敢于破坏国法,欲用bào烈手段建立法西派政权,岂
非悉由于此类右倾思想之作祟欤。内田等人明言,即全国化为焦土亦所不惜,
但天下事成败难说,如其失败时将以何赔偿之?恐此辈所准备者亦一条老命
耳。
此种东方道德在政治上如占势力,世界便将大受其害,不得安宁,假如
世上有huáng祸,吾欲以此当之。虽然,这只是说日本,若在中国则又略有别,
至今亦何尝有真气节,今所大唱而特唱者只是气节的八股罢了,自己躲在安
全地带,唱高调,叫人家牺牲,此与浸在温泉里一面吆喝“冲上前去”亦何
以异哉。清初石天基所著《传家宝》中曾记一则笑话云:
有父病延医用药,医曰,病已无救,除非有孝心之子割股感格,或
可回生。子曰,这个不难。医去,遂抽刀出,是时夏月,逢一人赤身熟
睡门屋,因以刀割其股肉一块。睡者惊起喊痛,子摇手曰,莫喊莫喊,
割股救父母,你难道不晓得是天地间最好的事么?
此话颇妙,习斋也生在那时候,想当同有此感,只是对于天下大约还有指望,
所以正经地责备,但是到了后来,这只好当笑话讲讲,再下来自然就不大有
人说了。
六月中阅《学记》始写此文,到七月底才了,现在再加笔削成此,却已
过了国庆日久矣了。(二十二年十月)
□1933年
10月
25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一岁货声
从友人处借来闲步庵所藏一册抄本,名曰《一岁货声》,有光绪丙午(一
九○六)年序,盖近人所编,记录一年中北京市上叫卖的各种词句与声音,
共分十八节,首列除夕与元旦,次为二月至十二月,次为通年与不时,末为
商贩工艺铺肆。序文自署“闲园鞠农偶志于延秋山馆”,其文亦颇有意思,
今录于后:
虫鸣于秋,鸟鸣于chūn,发其天籁,不择好音,耳遇之而成声,非有
所爱憎于人也。而闻鹊则喜,闻鸦则唾,各适其适,于物何有,是人之
聪明日凿而自多其好恶者也。朝逐于名利之场,暮夺于声色之境,智昏
气馁,而每好择好音自居,是其去天之愈远而不知也。嗟乎,雨怪风盲,
惊心溅泪,诗亡而礼坏,亦何处寻些天籁耶?然而天籁亦未尝无也,而
观夫以其所蕴,陡然而发,自成音节,不及其他,而犹能少存乎古意者,
其一岁之货声乎。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自食乎其力,
而益人于常行日用间者固非浅鲜也。朋来亦乐,雁过留声,以供夫后来
君子。
凡例六则。其一云:“凡一岁货声注重门前,其铺肆设摊工艺赶集之类,
皆附入以补不足。”其二云:“凡货声率分三类,其门前货物者统称货郎,
其修作者为工艺,换物者为商贩,货郎之常见者与一人之特卖者声色又皆不
同。”其四云:“凡同人所闻见者,仅自咸同年后,去故生新,风景不待十
年而已变,至今则已数变矣。往事凄凉,他年寤寐,声犹在耳,留赠后人。”
说明货声的时代及范围种类已甚明瞭,其纪录方法亦甚jīng细,其五则云:“凡
货声之从口旁诸字者,用以叶其土音助语而已,其字下叠点者,是重其音,
像其长声与馀韵耳。”如五月中卖桃的唱曰:
樱桃嘴的桃呕嗷噎啊..
即其一例,又如卖硬面饽饽者,书中记其唱声曰:
硬面唵,饽啊饽..
则与现今完全相同,在寒夜深更,常闻此种悲凉之声,令人抚然,有百感jiāo
集之概。卖花生者曰:
脆瓤儿的落花生啊,芝麻酱的一个味来,
抓半空儿的——多给。
这种呼声至今也时常听到,特别是单卖那所谓半空儿的..大约因为应允多
给的缘故罢,永远为小儿女辈所爱好。昔有今无,固可叹慨,若今昔同然,
亦未尝无今昔之感,正不必待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也。
自来纪风物者大都止于描写形状,差不多是谱录一类,不大有注意社会
生活,讲到店头担上的情形者。《谑庵文饭小品》卷三《游满井记》中有这
几句话:
“卖饮食者邀诃好火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很有破天荒的神气,
《帝京景物略》及《陶庵梦忆》亦尚未能注意及此。清光绪中富察敦崇著《燕
京岁时记》,于六月中记冰胡儿曰:
“京师暑伏以后,则寒贱之子担冰吆卖曰:冰胡儿!胡者核也。”又七
月下记菱角jī头曰:
“七月中旬则菱芡已登,沿街吆卖曰:老jī头,才下河。盖皆御河中物
也。”但其所记亦遂只此二事,若此书则专记货声,描模维肖,又多附以详
注,斯为难得耳。著者自序称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此言
真实不虚,若更为补充一句,则当云可以察知民间生活之一斑,盖挑担推车
设摊赶集的一切品物半系平民日用所必需,其闲食玩艺一部分亦多是一般妇
孺的照顾,阔人们的享用那都在大铺子里,在这里是找不到一二的。我读这
本小书,常常的感到北京生活的风趣,因为这是平民生活所以当然没有什么
富丽,但是却也不寒伧,自有其一种丰厚温润的空气,只可惜现在的北平民
穷财尽,即使不变成边塞也已经不能保存这书中的盛况了。
我看了这些货声又想到一件事,这是歌唱与吆喝的问题。中国现在似乎
已没有歌诗与唱曲的技术,山野间男女的唱和,jì女的小调,或者还是唱曲
罢,但在读书人中间总可以说不会歌唱了,每逢无论什么聚会在馀兴里只听
见有人高唱皮簧或是昆腔,决没有鼓起■咙来吟一段什么的了。现在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