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负不独蜘蛛青虫也。

  钱氏观察颇是细密,所云被负的虫如醉如痴,能运动而不能行走,与李时珍

  引《解颐新语》云其虫不死不生相同,很能写出麻醉剂的效力,别人多未注

  意及此,却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气感之说,一定要叫自青虫以至臧螂都蜕化

  为雄蜂,岂不是好奇太过之故乎。同治中汪曰桢著《湖雅》九卷,记湖州物

  产,文理密察,其“记蠮螉”乃取陶说,并批判诸说云:

  案陶弘景云云,寇宗奭李时珍及《尔雅翼》并从陶说,是也。邵晋

  涵《尔雅正义》力辟陶说,王念孙《广雅疏证》既从陶说,又引苏颂谓

  如粟之子即祝虫所成,游移两可,皆非也。生子时尚未负虫,安得qiáng指

  为虫所化乎?

  汪氏对于好奇的文人又很加以嘲笑,在“记蚊”这一节下云:

  道光辛卯,吾友海宁许心如丙鸿与余论近人《山海经图》之诞妄,

  时适多蚊,因戏仿《山海经》说之云,虫身而长喙,鸟翼而豹脚,且日,

  设依此为图,必身如大蛹,有长喙,背上有二鸟翼,腹下有四豹脚,成

  一非虫非禽非shòu之形,谁复知为蚊者。余日,是也,但所仿犹嫌未备,

  请续之曰,昼伏夜飞,鸣声如雷,是食人。相与拊掌。笑言如昨,忽已

  四十馀年,偶然忆及,附识于此,博览者一笑,亦可为著述家好为诞妄

  之戒也。

  我对于《蠕范》一书很有点好感,所以想写一篇小文讲他,但是写下去

  的时候不知不觉的变成指摘了。这是怎的呢?我当初读了造化奇谈觉得喜

  欢,同时又希望他可以当作生物概说,这实在是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得兼,

  也是没法的事。总之《蠕范》我想是还值得读的,虽然如作生物学读那须得

  另外去找,然而这在中国旧书里恐怕一时也找不出罢。

  (二十二年十月)

  □1933年

  10月

  14日刊《大公报》,暑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颜氏学记

  读《颜氏学记》觉得很有兴趣,颜习斋的思想固然有许多是好的,想起

  颜李的地位实在是明末清初的康梁,这更令人发生感慨。习斋讲学反对程朱

  陆王,主张复古,“古人学习六艺以成其德行”,归结于三物,其思想发动

  的经过当然也颇复杂,但我想明末的文人误国,总是其中的一个重大原因。

  他在《存学编》中批评宋儒说:

  当日一出,徒以口舌致党祸;流而后世,全以章句误苍生。上者但

  学先儒讲著,稍涉文义,即欲承先启后;下者但问朝廷科甲,才能揣摩,

  皆骛富贵利达。

  其结果则北来之时虽有多数的圣贤,而终于“拱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与豫”;

  南渡之后又生了多数的圣贤,而复终于“推手以少帝赴海,以玉玺与元矣。”

  又《年谱》中记习斋语云:

  文章之祸,中于心则害心,中于身则害身,中于国家则害国家。陈

  文达曰,本朝自是文墨世界。当日读之,亦不觉其词之惨而意之悲也。

  戴子高述《颜李弟子录》中记汤yīn明宗室朱敬所说,意尤明白:

  明亡天下,以士不务实事而囿虚习,其祸则自成祖之定《四书五经

  大全》始。三百年来仅一阳明能建事功,而攻者至今未已,皆由科举俗

  学入人之蔽已深故也。

  这里的背景显然与清末甲申以至甲午相同,不过那时没有西学,只有走复古

  的一条路,这原是革新之一法,正如欧洲的文艺复兴所做的。“兵农钱谷水

  火工虞”,这就是后来提倡声光化电船坚pào利的意思,虽然比较的平淡,又

  是根据经典,然而也就足以吓倒陋儒,冲破道学时文的乌烟瘴气了。大约在

  那时候这类的议论颇盛,如傅青主在《书成化弘治文后》一篇文章里也曾这

  样说:

  仔细想来,便此技到绝顶要他何用?文事武备暗暗底吃了他没影子

  亏,要将此事算接孔孟之脉,真恶心杀,真恶心杀。

  这个道理似乎连皇帝也明白了,康熙二年上谕八股文章与政事无涉,即行停

  止,但是科举还并不停,到了八年八股却又恢复,直到清末,与国祚先后同

  绝。民国以来康梁的主张似乎是实行了,实际却并不如此。戊戌前三十年戴

  子高赵撝叔遍索不得的颜李二家著述,现在有好几种板本了,四存学会也早

  成立了,而且我们现在读了《颜氏学记》也不禁心服,这是什么缘故呢?从

  一方面说,因为康梁所说太切近自己,所以找了远一点旧一点的来差可依傍,

  ——其因乡土关系而提倡者又当别论。又从别一方面说,则西学新政又已化

  为道学时文,故颜李之说成为今日的对症服药,令人警醒,如不佞者盖即属

  于此项的第二种人也。

  颜习斋尝说,“为治去四秽,其清明矣乎,时文也,僧也,道也,娼也。”

  别的且不论,其痛恨时文我觉得总是对的。但在《性理书评》里他又说,“宋

  儒是圣学之时文也”,则更令我非常佩服。何以道学会是时文呢?他说明道,

  “盖讲学诸公只好说体面话,非如三代圣贤一身之出处一言之抑扬皆有定

  见。”傅青主也尝说,“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随他巧妙刁钻,为狗为

  鼠而已。”这是同一道理的别一说法。

  朱子批评杨guī山晚年出处,初说做人苟且,后却比之柳下惠,习斋批得

  极妙:

  guī山之就召也,正如燕雀处堂,全不见汴京亡,徽钦虏,直待梁折

  栋焚而后知金人之入宋也。朱子之论guī山,正如戏局断狱,亦不管圣贤

  成法,只是随口臧否,驳倒guī山以伸吾识,可也,救出guī山以全讲学体

  面,亦可也。

  末几句说得真可绝倒,是作文的秘诀,却也是士大夫的真相。习斋拈出时文

  来包括宋儒——及以后的一切思想文章,正是他的极大见识。至于时文的特

  色则无定见,说体面话二语足以尽之矣,亦即青主所谓奴是也。今人有言,

  土八股之外加以洋八股,又加以党八股,此亦可谓知言也。关于现今的八股

  文章兹且不谈,但请读者注意便知,试听每天所发表的文字谈话,有多少不

  是无定见,不是讲体面话者乎?学理工的谈教育政治与哲学,学文哲的谈军

  事,军人谈道德宗教与哲学,皆时文也,而时文并不限于儒生,更不限于文

  童矣,此殆中国八股时文化之大成也。

  习斋以时文与僧道娼为四秽,我则以八股雅片缠足阉人为中国四病,厥

  疾不瘳,国命将亡,四者之中时文相同,此则吾与习斋志同道合处也。

  《性理书评》中有一节关于尹和靖祭其师伊川文,习斋所批首数语,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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