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249)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至今年新出的增补板《远野物语》,大抵关于民俗学的总算有了。有些收在

  预约的大部丛书里的也难找到,但从前在《儿童文库》里的两本《日本的传

  说》与《日本的故事》近来都收到chūn阳堂的《少年少女文库》里去,可以零

  买了,所以只花了二三十钱一本便可到手,真可谓价廉物美。又有一册小书,

  名为《幼小者之声》,是《玉川文库》之一,平常在市面上也少看见,恰好

  有一位北大的旧学生在玉川学园留学,我便写信给他,声明要敲一竹杠,请

  他买这本书送我。前两天这也寄来了,共计新旧大小搜集了二十五种,成绩

  总算不坏。

  《幼小者之声》不是普通书店发行的书,可是校对特别不大考究,是一

  个缺点,如标题有好几处把著者名字都错作柳田国夫,又目录上末了一篇《huáng

  昏小记》错作“huáng昏小说”。这是“jú半截”百六页的小册子,共收小文六

  篇,都是与儿童生活有关系的,柳田的作品里有学问,有思想,有文章,合

  文人学者之长,虽然有时稍觉有艰深处,但这大抵由于简练,所以异于尘土

  地似gān燥。第三篇题曰《阿杉是谁生的》(Osugitarenoko?写汉字可云阿杉

  谁之子,但白话中儿子一语只作男性用,这里阿杉是女性名字,不能适用,

  只好改写如上文。)注云旅中小片,是很短的一篇。我读了觉得很有意思。

  其首两节云:

  驿夫用了清晨的声音连连叫唤着走着。这却是记忆全无的车站名字。一定还是备后

  地方,因为三原丝崎尚未到着。揭起睡车的窗帘来看,隔着三町路的对面有一个稍高的山

  林,在村里正下着像我们小时候的那样的雨。说雨也有时代未免有点可笑,实在因为有山

  围着没有风的缘故吧,这是长而且直的,在东京等处见不到的那种雨。木栅外边有两片田

  地,再过去是一所中等模样的农家,正对这边建立着。板廊上有两个小孩,脸上显出玩耍

  够了的神气,坐着看这边的火车。在往学校之前有叫人厌倦地那么长闲时间的少年们真是

  有福了。

  火车开走以后,他们看了什么玩耍呢?星期日如下了雨,那又怎样消遣呢?我的老

  家本来是小小的茅草顶的房子,屋檐是用杉树皮盖成的。板廊太高了,说是于小孩有危险,

  第一为我而举办的工事是粗的两枝竹扶栏,同时又将一种所谓竹水溜挂在外面的檐下,所

  以看雨的快乐就减少一点了。直到那时候,普通人家的屋檐下都是没有竹水溜的。因此檐

  前的地上却有檐溜的窟窿整排的列着。雨一下来,那里立刻成为盆样的小池,雨再下得大

  一点,水便连作一片的在动。细的沙石都聚到这周围来。我们那时以为这在水面左右浮动

  的水泡就叫作檐溜的,各家的小孩都唱道,檐溜呀,做新娘吧!在下雨的日子到村里走,

  就可以听见各处人家都唱这样的歌词:

  檐溜呀,做新娘吧!

  买了衣厨板箱给你。

  小孩看了大小种种的水泡回转动着,有时两个挨在一起,便这样唱着赏玩。凝了神

  看着的时候,一个水泡忽然拍地消灭了,心里觉得非常惋惜,这种记忆在我还是幽微地存

  在。这是连笑的人也没有的小小的故事,可是这恐怕是始于遥远的古昔之传统的诗趣吧。

  今日的都市生活成立以后这就窣地断掉了,于是下一代的国民就接受不着而完了,这不独

  是那檐溜做新娘的历史而已。

  这文章里很含着惆怅,不只是学问上的民俗学者的关心,怕资料要消没

  了,实在是充满着人情,读了令人也同样地觉得惘然。《huáng昏小记》也是很

  有意思的小文,如头几节云:

  这是雨停止了的傍晚。同了小孩走下院子里去,折了一朵山茶花给他,叶上的雨点

  哗啦哗啦落在脸上了。小孩觉得很是好玩,叫我给他再摇旁边的一株枫树,自己去特地站

  在底下,给雨淋湿了却高声大笑。此后还四面搜寻,看有没有叶上留着雨水的树。小儿真

  是对于无意味的事会很感兴趣的。

  我看着这个样子便独自这样的想,现在的人无端地忙碌,眼前有许多非做不可的和

  非想不可的事。在故乡的山麓寂寞地睡着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事情,因为没有什么关系

  了,也并不再想到。只简单地一句话称之曰祖宗,就是要去想,连名字也都不知道了。史

  书虽然尽有,平民的事迹却不曾写着。偶然有点馀留下来的纪录,去当作多忙的人的读物

  也未免有点太烦厌吧。

  想要想象古昔普通人的心情,引起同情来,除了读小说之外没有别的方法。就是我

  们一生里的事件,假如做成小说,那么或者有点希望使得后世的人知道。可是向来的小说

  都非奇拔不可,非有勇敢的努力的事迹不可。人爱他的妻子这种现象是平凡至极的,同别

  的道德不一样,也不要良心的指导,也不用什么修养或勉qiáng。不,这简直便不是道德什么

  那样了不得的东西。的确,这感情是真诚的,是qiáng的,但是因为太平常了,一点都不被人

  家所珍重。说这样的话,就是亲友也会要笑。所以虽然是男子也要哭出来的大事件,几亿

  的故人都不曾在杜会上留下一片纪录。虽说言语文章是人类的一大武器,却意外地有苛酷

  的用法的限制。若是同时代的邻人的关系,互相看着脸色,会得引起同情。这样使得jiāo际

  更为亲密,但如隔了五百年或一千年,那就没有这希望了,只在名称上算是同国人,并不

  承认是有同样普通的人情的同样的人,就是这样用过情爱的小孩的再是小孩,也简直地把

  我们忘却了,或是把我们当作神佛看待,总之是不见得肯给我们同等待遇就是了。

  假如有不朽这么一回事,我愿望将人的生活里最真率的东西做成不朽。我站在傍晚

  的院子里想着这样的事情。与人的寿命共从世间消灭的东西之中,有像这huáng昏的花似地美

  的感情。自己也因为生活太忙,已经几乎把这也要忘怀了。

  这里所说的虽是别一件事,即是古今千百年没有变更的父母爱子之情,

  但是惆怅还同上边一样,这是我所觉得最有意思的。柳田说古昔的传统的诗

  趣在今日都市生活里忽而断绝,下一代的国民就接受不着了事。又说平常人

  心情不被珍重纪录,言语文章的用法有苛酷的限制。这都包孕着深厚的意义,

  我对于这些话也都有同感。也有人看了可以说是旧话,但是我知道柳田对于

  儿童与农民的感情比得上任何人,他的同情与忧虑都是实在的。因此不时髦,

  却并不因此而失其真实与重要也。

  (十月二十七日)

  □1936年

  2月刊“良友”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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