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152)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其仆丹徒人,归而求治于何澹庵,何令每日食梨,竟愈。明年复到袁所,

  袁大惊异,云云。按此事见于《北梦琐言》,亦如庞安常事傅会于殷也。

  (案:原本录有《北梦琐言》原文,今略。)所传袁何之事,正是从此

  傅会。余每听人传说官吏断狱之事,或妖鬼,大抵皆从古事中转贩而出,

  久之忘其所从来。偶举此一端,以告世之轻信传闻者。

  张世南《游宦纪闻》记僧张锄柄事云,张一日游白面村,有少妇随

  众往谒,张命至前,痛嘬其颈。妇号呼,观者哄堂大哂。妇语其夫,夫

  怒奋臂勇往诟骂。僧笑曰,子毋怒,公案未了,宜令再来。骂者不听,

  居无何,妇以他恚投缳以死。此即世所传僧济颠事,大约街谈巷议,转

  相贩易,不可究诘。乾隆己酉庚戌间,郡城西方寺有游僧名兰谷者,出

  外数十年归,共传其异,举国若狂,余亦往视之,但语言不伦,无他异,

  未几即死。至今传其事者尚籍籍人口,大抵张冠李戴,要之济颠嘬颈之

  事,贩自张锄柄,而张锄柄之嘬颈,不知又贩自何人,俗人耳食,多张

  世南“往往传诸口笔”之书,遂成故事矣。宋牧仲《筠廓偶笔》,记扬

  州水月庵杉木上,伊然白衣大士像,鹦鹉竹树善才皆具,费滋衡亲验此

  木,但节间虫蠹影响略似人形,作文辨其讹。

  这几则的性质都很相近,对于世俗妄语轻信的恶习痛下针泛,却又说的

  很好,比普通做订讹正误工作的文章更有兴趣。我们只翻看周栎园的同书和

  禹门福申的续同书,便可看见许多相同的事,有的可以说是偶合,有的出于

  转贩,或甲有此事,而张冠李戴,转展属于乙丙,或本无其事,而道听涂说,

  流传渐广,不学者乃信以为真。最近的例如十年前上海报上说叶某受处决,

  作绝命诗云:huáng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案此诗见于《玉剑尊闻》,云是孙

  huáng蕡作,又见于《五代史补》,云是江为作,而日本古诗集《怀风藻》中亦

  载之,云是大津皇子作,《怀风藻》编成在中国唐天宝之初,盖距今将千二

  百年矣。此种辨证很足以养成读书力,遇见一部书一篇文或一件事,渐能辨

  别其虚实是非,决定取舍,都有好处,如古人所云,开卷有益,即是指此,

  非谓一般的滥读妄信也。

  焦里堂的这些笔记可以说是绣出鸳鸯以金针度人,虽然在著者本无成

  心,但在后人读之对于他的老婆心不能不致感谢之意。焦君的学问渊博固然

  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见识通达尤为难得,有了学问而又了解物理人情,这

  才能有独自的正当的见解,回过去说,此又与上文所云义理相关,根本还是

  思想的问题,假如这一关打不通,虽是有学问能文章,也总还济不得事也。

  关于焦里堂的生平,有阮云台所作的传可以参考,他的儿子廷琥所作《先

  府君事略》,共八十八则,纪录一生大小事迹,更有意思。其中一则云:

  湖村二八月间赛神演剧,铙鼓喧阗,府君每携诸孙观之,或乘驾小

  舟,或扶杖徐步,群坐柳yīn豆棚之间。花部演唱,村人每就府君询问故

  事,府君略为解说,莫不鼓掌解颐。府君有《花部农谈》一卷。

  案焦君又著有《剧说》六卷,其为学并不废词曲,可见其气象博大,清末学

  者如俞曲园谭复堂平景孙诸君亦均如此,盖是同一统系也。焦君所著《忆书》

  卷六云:

  余生平最善客人,每于人之欺诈不肯即发,而人遂视为可欺可诈。

  每积而至于不可忍,遂猝以相报;或见余之猝以相报也,以余为性情卞

  急。不知余之病不在卞急,而正坐姑息。故思曰溶,容作圣,必合作肃

  作乂作哲作谋,否则徒容而转至于不能容矣。自知其病,乃至今未能改。

  此一节又足以见其性情之一斑,极有价值。昔日读郝兰皋的《晒书堂诗抄》,

  卷下有七律一首,题曰:“余家居有模糊之名,年将及壮,志业未成,自嘲

  又复自励。”又《晒书堂笔录》卷六中有“模糊”一则,叙述为奴仆所侮,

  多置不问,由是家人被以模糊之名,笑而颔之。焦郝二君在这一点上也有相

  似之处,觉得颇有意思。

  照我的说法,郝君的模糊可以说是道家的,他是模糊到底,心里自然是

  很明白的。焦君乃是儒家的,他也模糊,但是有个限度,过了这限度就不能

  再容忍。这个办法可以说是最合理,却也最难,容易失败,如《忆书》所记

  说的很明白。前者有如佛教的羼提,已近于理想境,虽心向往之而不能至,

  若后者虽不免多有尤悔,而究竟在人情中,吾辈凡人对之自觉更有同感耳。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五日)

  □1945年作,1959年刊“大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过去的工作》

  读书疑

  《读书疑》甲集四卷,刘家龙著,道光丙午年刊,至今刚是一百年,著

  者履历未详,但知其为山东章丘人,此书汇录壬寅至乙巳四年前读书札记,

  刊刻与纸墨均极劣,而其意见多有可取者。如卷四云:

  通天地人谓之儒,通天地而不通人谓之术。或问通人而不通天地则

  何如,余曰:此非儒所能,必尧舜孔子也。尧不自作历而以命羲和,孔

  子不自耕而曰吾不如老农,然则儒之止于儒者,正以兼通天地也。

  此言似奇而实正,兼通天地未必有害,但总之或以此故而于人事未能尽心力,

  便是缺点。从来儒者所学大抵只是为臣之事,所谓内圣外王不过是一句口头

  禅,及科举制度确立,经书与时文表里相附而行,于是学问与教育更是混乱

  了。卷四云:

  “孔子雅言,《诗》《书》执礼而已。《易)则三代以前之书,《chūn秋》

  则三代末所用,故皆缓之也。场屋之序,考试之体,非为学之序也。”卷二

  云:

  “周礼以诗书礼乐教士,孔子以《诗》《礼》训子,而雅言亦只添一书。

  程子曰:《大学》入德之门,亦未言童子当读也。朱子作《小学》,恐人先

  读《大学》也。自有明以制义取士,三岁孩子即读《大学》,明新至善为启

  蒙之说矣,遂皆安排作状元宰相矣。”又卷一云:

  “灵台本游观之所,而于中置辟雍;泮林亦游观之地,而于中置泮宫。

  孔子设教于杏坛,曾子亦曰无伤我薪木,书房之栽花木,其来远矣。今则科

  场用五经,无暇及此,亦时为之也。”卷二讲到以经书教子弟,有一节云:

  金圣叹曰:子弟到十馀岁,必不能禁其见yín书,不如使读《西厢》,

  则好文而恶色矣。或曰:曲终奏雅,曲未半心已dàng,奈何?不如勤课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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