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130)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写嚣字可以避害亦奇,符咒的心理亦大值得研究,但恐不易得此闲人耳。

  □1940年

  12月

  24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chūn在堂杂文

  《chūn在堂全书》十年前购得一部,共一百六十本,堆放书架上,有望洋

  之叹。不佞不懂经学,全书中jīng粹部分以是不能了解,以前陆续抽读的只是

  尺牍随笔杂抄笔记这一类,大都是曲园先生业馀遣兴之作罢了。我向来很佩

  服曲园先生以一代经师而留心轻文学,对于小说故事做过好些研究,读《右

  台仙馆笔记》中《huáng土老爷》诸篇,觉得是好文字,非一般说部中所有。近

  来闲居无事,拿出《杂文》来看,有许多文章看得甚喜欢,特别是序文一类,

  觉得在近代文章中极少有的。

  平常讲词章的人批评曲园先生的诗文总说是平庸,本来曲园诗自说出于

  乐天放翁,文也自认文体卑弱,似乎一般的批评也还不错。但是,诗我不大

  懂今且慢谈,文的好坏说起来颇有问题,因为论文的标准便有好些差异。有

  喜谈义理者,不但主张言中有物,其物还必须是某一派的正统思想,所以如

  不是面红耳赤的卫道,或力竭声嘶的辟邪,便不能算是好文字。又有好讲音

  律者,凡是文章须得好念,有如昔人念韩愈《送董邵南序》,数易其气而后

  成声,然后铿锵镗鞳,各有腔调,听之陶然。然而在此二派之外还可以有一

  种看法,即是不把文章当作符咒或是皮huáng看,却只算做写在纸上的说话,话

  里头有意思,而语句又传达得出来,这是普通说话的条件,也正可以拿来论

  文章。我就是这一派看法的,许多传世的名文在我看去都不过是烂调时髦话,

  而有些被称为平庸或浅薄的实在倒有可取,因为他自有意思,也能说得好,

  正如我从前所说有见识与趣味这两种成分,我理想中好文章无非如此而已。

  《chūn在堂杂文》现在便可以给我做一个很好的例。

  序文极是常见的东西,人们即使不从文集里去找了来读,无论看什么书

  大抵前面总可见到一两篇序文的。但是平常有谁看了觉得喜欢呢?我近二十

  年来才学会看书先看序,可是结果多是不满意,难道真如郑板桥所说敷衍的

  太多么。其实例还因为照程式做的多了的缘故,这些大都选得进《古文范》

  里去,在我们想找平庸的说话看的人却也就不免失望了。曲园先生的序文在

  书上常可见到,这不仅如章太炎先生所微讽,先生好以笔札泛爱人,《杂文》

  自序中也自己承认性好徇人之求,那么这些序文一定多有敷衍的了。然而我

  们的经验是,一部书上有几篇序,其中如有曲园先生的在内,则其中最可读

  的必定就是曲园先生的那一篇。在《天津征献诗》、《槃薖纪事初稿》、《习

  古斋画絮》、《眉绿楼词》等诸书中,都是这样。为什么缘故呢?作序即使

  同是敷衍,因为这多少总是赋得,但敷衍也有不同,有如寒暄,一种是照例

  的今天天气哈哈哈,一种也是说今天天气好或是冷,不过关于冷稍有发挥,

  说是早上见了霜,或是yīn寒得很萧寂,有些物理人情上的根据,这就觉得有

  点意味了。曲园先生的序便是关于这事物总有意见要说,说得又有诚意又有

  风趣,读下去使人总有所得,而所说的却大抵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道理,

  此正是难能可贵的地方,近世一般文人所极不易及者也。

  现在试举几个实例。《杂文》卷一《逊学斋诗集序》说风与雅的区别,

  说明后世的诗里也有这两种不同的风格。《荔园词序》论诗词曲三者变迁之

  迹,即阐明其特色所在。三编卷三《王子安集注序》论骈散文甚有jīng义,最

  可佩服,以骈俪为文之正轨,真通文章体例者之言。又云宋人以八代为衰,

  奉昌黎为鼻祖,自此以往遂有语言而无文字。此与鄙意甚相合。《秦肤雨诗

  序》引扬子云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论诗中有偏丽偏则两派,《击壤》遗音,

  《香奁》流弊,均所不取。《玉可庵词序》论词之正宗贵清空不贵恒灯,贵

  微婉不贵豪放,与《荔园词序》可互相发明。四编卷六《眉绿楼词序》论诗

  词分类编年之是非,谓诗宜编年,可以考定其生平,词则以分类为宜,盖词

  之体率婉媚深窈,或言及出处,亦以微言托意,不如诗之显明,依年编录未

  必足供考证,故不如分类读之,窥见其性情之微,转足以想见其为人。又《槃

  薖纪事初稿序》对于艰深之文微致讽词,五编卷七《可园诗钞序》自述诗宗

  香山剑南,亦即是此意。有云,“诗固所以写性情也,雕■性情而为诗,其

  犹戕贼杞柳以为杯棬乎。”此语亦甚佳,与上文文崇骈俪之说似两歧,而实

  俱有至理。曲园先生著作未有专篇论文学者,仅散见于杂文中,序类中为最

  多,虽只是散金片羽,而言简意赅,往往与现代意见相合,实盖为之先导,

  此则甚可贵也。

  《杂文续编》卷二有文数篇,皆关于金石文字者,如《慕陶轩古砖图录

  序》,《问礼庵彝器图序》、《两罍轩彝器图释序》、《画馀庵古钱拓本序》、

  《百砖砚斋砚谱序》,文章议论均可喜。《古砖图录序》有云:

  余经生也,欲通经训必先明小学,而欲明小学则岂独商周之钟鼎,

  秦汉之碑碣,足资考证而已,虽砖文亦皆有取焉。

  此数语可以包括诸文大意,简单的文句里实具有博大的jīng神。中国学者向来

  多病在拘泥,治文字者以《说文解字》为圣经,钟鼎碑碣悉不足取,砖瓦自

  更不必论矣。太炎先生曾谓古代日用食器且少见,独多钟鼎,大是可疑,guī

  甲shòu骨则是今人伪作,更不可信。曲园先生乃独能有些创见,如在金石学家

  本亦无奇,以经师而为此言,可谓首开风气者矣。此外文章随便举例如六编

  卷八《唐栖志序》、《徐淡仙百兰稿序》,卷九《东城记馀序》,并无特殊

  意见可说,而就题写去,涉笔成趣,不费气力,不落蹊径,自成一篇可读之

  小文。《杂文补遗》即七编卷二有《外弟姚少泉所著书序》,则又亦庄亦谐,

  姚君喜谈道与兵与医,曲园先生称其谈道之书明白晓畅,又谓惜余钝根仍茫

  乎未得其门径,与之论兵则只取其兵贵藏锋一语,“其论医亦多心得,余固

  执废医之论者,姑勿论也。”微词托讽,而文气仍颇庄重,读之却不觉绝倒。

  此种文字大不易作,游戏而有节制,与庄重而极自在,是好文章之特色,正

  如盾之两面,缺一不可者也。寿序与记各类中尚有佳文,兹不具论,只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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