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刻登城隍山,访伍公祠,当日在难中题壁诗已不见。前诗云:
罡风chuī我下杭州,江水滔滔去不休。
今日伍公祠畔立,何期吾尚戴吾头。
追忆昔日所遭,犹不禁酸鼻也。
此一绝句亦可补入《思痛记》中,前后相去盖有二十七年矣。李君著作余着
意收罗,虽重复亦必收,今于无意中又得此日记,亦大是可喜事也。
□1940年
7月
14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老老恒言
慈山居士曹庭栋所著书,寒斋只有《逸语》十卷,《永宇溪庄识略》六
卷,皆乾隆时原刻。《老老恒言》五卷有两种,其一为光绪己卯孙氏刻本,
收在《槜李遗书》内,其二题光绪癸卯偶园刊本。案《槜李遗书》本孙稼亭
跋云旧本罕存,金眉生得之私为枕秘,既而刻之乡塾,曾以一册见贻,因重
校付梓。今偶园本有同治九年金氏序,文中恬字未避讳,板式行款及中缝上
下鱼尾等悉与《永宇溪庄识略》相同,当系所云乡塾原板,后为偶园所得,
改刻年代,此类事盖数见不鲜者也。《识略》卷六为《识阅历》,即自撰年
谱,记文甚简,而事多有趣味。乾隆十一年丙寅下云:
“是岁著《逸语》,勿少懈。注及盗泉二字,未考所出,检《水经注》
已终卷不得,忽风过几案间,揭开盗泉出处,乃注明之。”与孙渊如的《孔
子集语》相比,《逸语》自觉谨严少逊,唯因此亦别有其风趣。注语多通达,
如盗泉一节即是好例。《逸语》卷十“州里”第十九引《尸子》云:“孔子
至于暮矣而不宿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注云:
盗泉,《水经注》曰:洙水西南流,盗泉水注之,泉出卞城东北卞
山之yīn。盖盗泉近孔子之居,孔子往来常过之,既不宿其地,亦不饮其
水,故记者志之日,恶其名也。愚谓不宿不饮,必有心恶其名而然,圣
人不若是之迂也。盖暮矣可宿而犹可无宿,即不宿,渴矣可饮而犹可无
饮,即不饮,行所无事而自出于正。特在记者窥测之,则以为恶其名耳。
然学者苟即是说而推焉,亦足为慎微谨小之方也。
曹氏自称慈山居士,《老老恒言》孙跋中云,园有土阜数仞,因家居奉母,
命曰慈山,晚岁即以自号,《年谱》乾隆九年甲子下云:
邑中有浚河之役,园艮隅馀隙地,令堆积淤泥,人便之,更拆去北
廓五架,尽为堆积地,数日间岿然成山,以恰值母寿,名曰慈山。尝赋
诗,有“时维二月九,chūn和气融漾,慈帏敞寿筵,适对兹山慡,兹山讵
云高,我乡却无两”之句。
此说慈山原始,更为详尽。跋又云,乾隆丙辰词科再启,君与兄古谦明经庭
枢均以鸿博特征。朱序云,己未丙辰两次鸿博,祖子顾少宰尔堪、兄古谦明
经庭枢皆就征,此盖为跋语所本,其实却未确。检《年谱》,康熙四十五年
丙戌,八岁,十一月古谦弟生。丙辰词科与试未用者二百二人,中有曹庭枢,
即慈山之弟,名当作廷而非庭。《识略》卷三《识杂文》中有《慈山居士自
叙传》,末云:“名庭栋..初名廷,后改为庭,以示终老牖下之意云。”
《年谱》乾隆元年丙辰条下云,是岁以孝廉方正荐,敦促验看,自问不敢当
此,以病辞。查丙辰不就试者二十五人,其中亦无慈山名,可知所谓以鸿博
征亦是传文之误。又《年谱》卷首载祖蓼怀公讳鉴伦,康熙己未进士。曹子
顾举顺治壬辰进士,在康熙已未二十七年前,为慈山曾祖子闲之弟,见于《西
堂杂组》。朱孙二君与慈山同里闬,而所记均不免有谬误,于此盖可见考证
之难矣。
《老老恒言》有序跋,自述著作大意,《年谱》中所记亦更为实在,乾
隆三十七年壬辰,七十四岁下云:
“自秋入冬薄病缠绵,终日独坐卧室,著《老老恒言》四卷。”三十八
年癸巳下云:
“元旦口占:爆竹声喧日上初,醒犹恋枕起徐徐,衰年自笑曾何补,四
卷新编老老书。”又云:
“夏初发刻《老老恒言》,补著《粥谱》一卷,共五卷,岁暮刻工始竣。”
《年谱》记至乾隆四十一年丙申,慈山年七十八岁,据金序称其寿至九十馀,
然则尚有十馀年未记,亦可惜也。
我读《老老恒言》,觉得很有意思,可以说是有两个理由。第一,因为
他所说多通达事理。著者在卷四之末说明道,总之养生之道惟贵自然,不可
纤毫着意,知此思过半矣。卷二《燕居》中云:
少年热闹之场,非其类则弗亲,苟不见几知退,取憎而已。至与二
三老友相对闲谈,偶关世事,不必论是非,不必较长短,慎尔出话,亦
所以定心气。
又同卷《见客》中云:
喜淡旧事,爱听新闻,老人之常态,但不可太烦,亦不可太久,少
有倦意而止。客即在座,勿用周旋,如张cháo诗所云,我醉欲眠卿且去可
也。大呼大笑,耗人元气,对客时亦须检束。
此等文字一看似亦甚平常,但实在却颇难得,所难即在平常处,中国教训多
过高,易言之亦可云偏激,若能平常,便是希有可贵矣。孔子有言,及其者
也,戒之在得。得不必一定是钱财,官爵威权以及姬侍等都是,即如不安于
老死,希求延年长生,也无不是贪得之表示。《恒言》的著者却没有这种欲
望,自序称亦只就起居寝食琐屑求之,《素问》所谓适嗜欲于世俗之常,绝
非谈神仙讲丹药之异术也。大抵此派养生宗旨止是啬耳,至多说是吝,却总
扯不到贪上去,仿佛是杨朱的安乐派,出于道家而与方士相反,若极其自然
之致,到得陶公《神释》所云“纵làng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
复独多虑”的境地,那也就与儒家合一,是最和平中正的态度了。
第二的理由,因为这是一部很好的老年的书。三年前我写过一篇小文,
很慨叹中国缺少给中年以及老年人看的好书,所谓好书,并不要关于宗教道
德虽然给予安心与信仰而令人益硬化的东西,却是通达人情物理,能增益智
慧,涵养性情的一类著作。此事谈何容易,慨叹一时无从取消,但是想起《老
老恒言》来,觉得他总可以算得好书之一,如有好事人雕板jīng印,当作六十
寿礼,倒是极合适的。说到小毛病当然亦不是没有,最明显的是在卫生上喜
谈yīn阳五行,不过他引的本来多是古书,就是现在许多名医岂不也是讲的这
一套,知识阶级的病人能有几个不再相信的,那么对于慈山居士也觉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