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121)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下午雨。玄同来访,阻雨,晚留宿客房。”次晨见面时玄同云,夜间

  室内似有人步声,何耶?我深信必无此事,以为当是幻觉,及客去收拾房间,

  乃见有大虾蟆一只在chuáng下,盖前此大雨时混入者也。尹默闻之笑曰,玄同大

  眼,故虾蟆来与晤对耳,遂翻敬亭山诗咏之曰,相看两不厌,虾蟆与玄同。

  昔日友朋戏笑之言,流传人间,衍为世说,或有传讹,实则只是如此耳。因

  题记语加以说明,念古人车过腹痛之感,盖有同情也。

  玄同和我所谈的范围极广,除政治外几于无不在可谈之列,虽然他所专

  攻的音韵学我不能懂,敬而远之,称之曰未来派。关于思想的议论大抵多是

  一致,所不同者只是玄同更信任理想,所以也更是乐观的而已。但是我说中

  国思想界有三贤,即是汉王充,明李贽,清俞正燮,这个意见玄同甚是赞同。

  我们生于衰世,犹喜尚友古人,往往乱谈王仲任、李卓吾、俞理初如何如何,

  好像都是我们的友朋,想起来未免可笑,其实以思想倾向论,不无多少因缘,

  自然不妨托熟一点。三贤中唯李卓吾以思想得祸,其人似乎很激烈,实在却

  不尽然,据我看去他的思想倒是颇和平公正的,只是世间历来的意见太歪曲

  了,所以反而显得奇异,这就成为毁与祸的原因。思想的和平公正有什么凭

  据呢?这只是有常识罢了,说得更明白一点便是人情物理。懂得人情物理的

  人说出话来,无论表面上是什么陈旧或新奇,其内容是一样的实在,有如真

  金不怕火烧,颠扑不破,因为公正所以也就是和平。《礼运》云,饮食男女,

  人之大欲存焉。这是一句有常识的名言,多么诚实,平常,却又是多么大胆

  呀。假如这是某甲说的,说不定也会得祸,幸而出于《礼记》,读书人没有

  办法,故得幸免,不为顾亭林辈所痛骂耳。

  我曾说看文人的思想不难,只须看他文中对妇女如何说法即可明。《越

  缦堂日记补》辛集上咸丰十一年六月二十日条下记阅俞理初的《癸巳类稿》

  事,有云:

  俞君颇好为妇人出脱。其《节妇说》言,《礼》云一与之齐终身不

  改,男子亦不当再娶。《贞女说》言,后世女子不肯再受聘者谓之贞女,

  乃贤者未思之过。《妒非女人恶德论》言,夫买妾而妻不妒,是恝心,

  恝则家道坏矣。语皆偏谲,似谢夫人所谓出于周姥者,一笑。

  李君是旧文人,其非薄本不足怪,但能看出此一特点,亦可谓颇有眼力矣。

  李卓吾的思想好处颇不少,其最明了的亦可在这里看出来。《焚书》卷二《答

  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中云:“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可乎?谓见有

  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初潭集》卷三

  列记李夫人、阮嗣宗邻家女、阮仲容姑家鲜卑婢诸事后,加案语云:

  李温陵曰,甚矣声色之迷人也,破国亡家,丧身失志,伤风败类,

  无不由此,可不慎欤。然汉武以雄才而拓地万馀里,魏武以英雄而割据

  有中原,又何尝不自声色中来也,嗣宗仲容流声后世,固以此耳。岂其

  所破败者自有所在,或在彼而未必在此欤。吾以是观之,若使夏不妹喜,

  吴不西施,亦必立而败亡也。周之共主,寄食东西,与贫乞何殊,一饭

  不能自给,又何声色之娱乎。固知成身之理,其道甚大,建业之山,英

  雄为本,彼琐琐者非恃才妄作,果于诛戮,则不才无断,威福在下也。

  此兴亡之所在也,不可不慎也。

  此所言大有见识,非寻常翻案文章可比。又卷四“苦海诸媪”项下记蔡文姬

  王昭君事,评云:

  “蔡文姬王昭君同是上流妇人,身世不幸,皆可悲也。”又记桓元子为

  其侄女宥庾玉台一门,曹孟德为文姬宥董祀,评云:

  “婿故自急,二氏一律,桓公亲亲,曹公贤贤,呜呼,曹公于是为不可

  及矣。”书眉上有无名氏墨书曰:

  “上数条卓吾皆以为贤,乃欲裂四维而灭天常耶。”其后别有一人书曰:

  “卓吾毕竟不凡。”李卓吾此种见解盖纯是常识,与《藏书》中之称赞

  卓文君正是一样,但世俗狂惑,闻之不免骇然。无名氏之批,犹礼科给事中

  张问达之疏耳,其词虽严,唯实在只是一声吆喝,却无意义者也。天下第一

  大危险事乃是不肯说诳话,许多思想文字之狱皆从此出。本来附和俗论一声

  亦非大难事,而狷介者每不屑为,致蹈虎尾之危,可深慨也。二月中题《扪

  烛脞存》中曾云:

  “卓吾老子有何奇,也只是这一点常识,又加以洁癖,乃更至于以此杀

  身矣。”但只有常识,虽然白眼看天下读书人,如不多说话,也可括囊无咎,

  此上又有洁癖,则如饭中有蝇子,必哇出之为快,斯为祸大矣。

  《初潭集》三十卷,万历十六年卓吾初落发龙潭即纂此,故曰“初潭”,

  时年六十二岁。书分五部,曰夫妇、父子、兄弟、师友、君臣,又各分细目,

  抄集故事,有如《世说》,间附以评论。中国读书人喜评史,往往深文周纳,

  不近人情,又或论文,则咬文嚼字,如吟味制艺然。卓吾评乃随意插嘴,多

  有妙趣,又务为解放,即偶有指摘亦具情理,非漫然也。卷十一“儒教下”

  云:

  鲁季孙有丧,孔子往吊之,入门而左,从客也。主人以玙璠收。孔

  子径庭而趋,历阶而上曰,以宝玉收,譬之犹bào骸中原也。

  评曰:“太管闲事,非子言也。”又云:

  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饥者。有蒙袂戢履,贸贸而来。曰,

  嗟,来食,曰,余唯不食磋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之,不食而死。

  仲尼曰,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

  评曰:“道学可厌,非夫子语。”据《檀弓》所说,这里说话的是曾子,

  不知何以写作仲尼,但这两节所批总之都是不错的。他知道真的儒家通达人

  情物理,所言说必定平易近人,不涉于琐碎迂曲也。《焚书》卷三《童心说》

  中说得很妙,他以为经书中有些都只是圣人的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

  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此语虽近游戏,却也颇有意思,

  格以儒家忠恕之义,亦自不难辨别出来,如上文所举,虽只是卓吾一家的看

  法,可以作为一例也。近来介绍李卓吾者有四川吴虞、日本铃木虎雄、福建

  朱维之、广东容肇祖,其生平行事思想约略可知矣,《焚书》亦已有两三次

  活字翻印,惜多错误不便读,安得有好事者取原书并续书影印,又抄录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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