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讲聊斋_马瑞芳【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瑞芳

  聊斋先生的生花妙笔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继续在虎的人情味上大做文章。虎不仅切实做了孝子,在物资上“奉养过于其子”,感动得赵城妪非但不要求“杀虎以偿”,还“心窃德虎”。虎还如儿子般依恋妪,妪活着时,老虎“时卧檐下,竟日不去”,宛如儿子承欢膝下;妪逝后,虎“吼于堂中”,如儿子哭慈母;“直赴冢前,嗥鸣雷动”,简直是孝子送葬!虎而人,人而虎,天衣无缝。

  黑格尔说过:“真正的创造就是艺术想像的活动。”“最杰出的艺术本领就是想像。”蒲松龄的创造就是想像出以纯粹虎形负荷完整而优美的人性,甚至可以说,正是借助于猛shòu外形和仁人内心越来越大的裂缝制造出奇异之至的美。赵城虎从“蹲立门中”、“贴耳受缚”到“时卧檐下”、“吼于堂中”、“直赴冢前,嗥鸣雷动”,处处都是猛shòu行为,内中包含的优美人性、如水柔情却令人心动神移。曾经食人的shòu中王,成了可爱的人化非人,虎形义士。

  粉蝶

  当然啦,幻想不过是幻想。“若教山君可做子,食尽人间爷娘多”!

  《聊斋志异》的“妖”,是亦人亦妖,人格化的妖,“顿入人间”的妖。他们之所以那么令人喜爱,因为蒲松龄写妖,正如鲁迅先生分析“示以平常”。聊斋之妖,很少像《西游记》的孙行者,踢天弄井,上天入地;很少像《封神演义》的哪吒,三头六臂,翻江倒海。聊斋之妖像人间凡夫俗子,生活着,追求着。

  聊斋狐仙,最符合这一“和易可亲,忘为异类”“示以平常”的特点,也是聊斋之妖最成功的一种。《青凤》写人狐之恋,狂生耿去病到素有怪异的荒宅,“拨蒿蓬,曲折而入”。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读者的意料,这个鬼狐之薮,“殊无少异”,是一幅秩序井然的家族聚饮图:“潜窥之,见巨烛双烧,其明如昼。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媪相对,俱年四十余。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裁及笄耳。酒胾满案,团坐笑语。”简直是一个礼法森严的封建家庭。家长南面坐而且戴着读书人的帽子;媪和少年、少女的坐次,毫无越规;而团团围坐,欢声笑语,又体现出家族的和睦气氛。哪儿有一点儿“狐”的踪影?当耿去病闯入,狐叟出迎,两人攀谈后,耿去病用“涂山氏”即狐仙之祖的赫赫功绩取悦狐叟。狐叟高兴了,让妻子和女儿都出来听,俨然是一个喜欢用高贵门第自悦的儒者。

  “示以平常”的描写,产生了“忘为异类”的效果。读者读这些妖类故事,感受的是人生的穷通祸福,现实生活的爱恨情仇。蒲松龄这亦人亦妖的障眼法,把读者蒙混了,尤其是把小说里跟“妖”打jiāo道的当事人迷惑住了。

  第37节:奥妙无穷写梦幻

  “异类”使小说妙趣横生,扑朔迷离。最虚幻又最真实,最奇特又最平凡,最离奇又最合理,亦人亦妖,时而人而妖,时而妖而人。蒲松龄创造比现实更深刻、更美好的虚幻假象。“妖”虽各有不同,深刻的人文关怀始终照彻毫末,jīng笔妙墨,苦心经营。300年过去,这些异类形象仍令人百读不厌、回味无穷。

  刘义庆《幽明录·焦湖庙祝》文字不长,但开后世文学“梦文章”的先河:“焦湖庙祝有柏枕,三十余年,枕后一小坼孔。县民汤林行贾,经庙祝福。祝曰:“君婚姻否?可就枕坼边。“令汤林入坼内,见朱门,琼宫瑶台胜于世。见赵太尉,为林婚。育子六人,四男二女。选秘书郎,俄迁huáng门郎。林在枕中,永无思归之怀,遂遭违忤之事。祝令林出外间,遂见向枕。谓枕内历年载,而实俄顷之间矣。”梦中得富贵,做高官的故事,后来成为小说家和戏剧家热衷的题材。沈既济《枕中记》,汤显祖《邯郸梦》,戏法儿个个会变,立意各不相同。蒲松龄扩大了梦文学的疆域,除梦中做官之外,梦是凡人联系神鬼狐妖的最佳手段:女鬼伍秋月,一个柔弱娇女,借助梦,来到王鼎chuáng上;厍(shè)将军,出卖朋友的无义之贼,梦中受到冥司沸油浇足的惩罚;英雄少年于江,梦中得父亲嘱托,勇杀恶láng;品行不端的邑人,梦中成为案上之肉,被碎割;

  ……

  聊斋梦文章,无处不在。聊斋之梦,做得新奇,做得巧妙,做得有思想教育意义。我们具体看几个聊斋梦。

  梦中之梦似是真

  狐梦

  《狐梦》写毕怡庵忻慕、向往《聊斋志异》中的青凤:“恨不能一遇。”果然在梦中遇狐,极尽缱绻、怡游。小说梦中有梦,奇幻诡异,作者偏偏在篇首凿凿有据地说“余友毕怡庵……尝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业”,梦中遇狐。篇末又确切地说:“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子与余抵足绰然堂,细述其异。”作者以半真半假的笔墨,造成一种真幻相生的艺术境界。

  查《淄川毕氏世谱》,根本没有一个号曰“怡庵”者,作者说他乃刺史公之侄,当为毕氏族人。“刺史公”指蒲松龄东家毕际有,字载积。《聊斋志异》中《五羖大夫》和《鸲鹆》篇末题“毕载积先生志”或“毕载积先生记”。毕际有夫人王氏是王士祯的从姑母,是小说爱好者。喜欢晚上坐在厅房里,沏上茶水,让孩子们念野史。毕家子弟,都喜欢谈鬼说狐。《狐梦》中狐女说:“曩有姊行,与君家叔兄,临别已产二女。”就是拿毕家子弟开玩笑。学术界有人推断在书中被取笑的“叔兄”就是聊斋先生的少东家毕盛钜。真真假假的人物、地点、时间,常常是蒲松龄诱人深信其故事的迷雾。《狐梦》让毕怡庵因慕狐仙而梦狐仙,又受狐仙之托,要求聊斋作传,以便“千载下人爱忆如君者”。煞有介事,妙趣横生,其实不过是作者自己做“广告”。

  “狐幻矣;狐梦更幻;狐梦幻矣,以为非梦,更幻。”(何垠评语)《狐梦》融狐仙和梦幻于一炉,极尽幽默风趣之能事 ,喜剧气氛洋溢全篇,虽然是梦,是幻,却有十分浓郁的生活气息。

  小说开头说毕怡庵“倜傥不群,豪纵自喜。貎丰肥,多髭”。似乎是平常的叙述语言,实际上把叙述语言与作者评价有机地粘合。这种语式源自于《史记》。蒲松龄更以其惊人的才华,在开宗明义的人物介绍中,埋藏了故事发展的引线和人物个性的基调。正因为“倜傥”,毕怡庵才会在梦中先对“风雅犹存”的狐妇“投以嘲谑”,又对“旷世无匹”的狐女“款曲备至”。正因为他“豪纵”,才会“连举数觥”,醺醺大醉,才会口没遮拦地将自己的艳遇告诉他人。又因为毕怡庵的体貌丰肥而多髭,小说中才敷衍出“肥郎痴重,使人不堪”;“我谓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等妙不可言的闺房戏语。因而,毕怡庵虽不是《狐梦》中最生动的人物,他的个性乃至体貌却起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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