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儿_石钟山【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母亲以为父亲在说气话,没料到,父亲一走果然没再回头。

  母亲的日子也到头了,她没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力再疯跑着去看戏了,母亲整日里坐在光秃秃的炕上哭天哭地,渐渐,母亲就哭尽了力气,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叫过八岁的chūn芍,八岁的chūn芍已经很懂事了。母亲说:chūn芍,妈快不行了,妈把你送个人家吧。chūn芍看着母亲,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说:送吧,要送你就把我送到戏班子里,我要唱戏。chūn芍说得严肃而又认真。母亲听了chūn芍的话,“呜哇”一声又哭开了。chūn芍的话说到了母亲的伤心处,这个家败就败在戏上。母亲思前想后,想不出让chūn芍有个更好的出路。那一天清晨,母亲拄着烧火棍,另一只手牵着chūn芍便上路了。寻找北镇戏班子并不是一件难事,哪里有锣鼓响,哪里就是戏班子。

  母亲见到了老拐,这是她心目中灯塔一样的老拐,以前她只在台下看老拐,这次,她为了女儿,跪在了老拐面前。母亲就说:收下我女儿吧,我就要死了。戏班子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看东家的脸色过日子。外面的人很难知道戏班子的酸楚。他们了解戏班子的人只是舞台上那瞬间,穿得花花绿绿,有说有笑有快活。许多人都想把子女送到戏班子,期待以后能成个角儿,说说笑笑,风风光光地过人生。而戏班子,可是多一口人就多一个吃饭的,因此,他们不轻易收人。

  毫无例外,chūn芍和母亲遭到了老拐等人坚硬的拒绝。母亲已经无路可走了,她拄着烧火棍跪在戏班子驻地门口,跪了一天,又跪了一夜,最后她让chūn芍也跪下了。chūn芍仰着一张可人的小脸,任凭泪水汪洋横流,一张小嘴不停歇地喊:叔叔,婶婶,你们就收下我吧。

  老拐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老拐等人走出来,冲chūn芍母女俩说:你们起来吧,我们要考一考这小丫头的嗓子,要是不行,我们也没办法了。

  chūn芍就脸不红心不跳地站在众人中间,唱了半出《穆桂英征西》,一曲还没唱完,老拐等人就吃惊,然后就说:先留下吧。

  戏班子收下了chūn芍,母亲拄着烧火棍的手松开了,她把人生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完了,最后她随烧火棍一起倒下了,倒下了便再也没有起来。

  chūn芍经过八年的等待,终于使自己变成了山里红。

  在这八年里,她早就熟唱了戏班子所有的保留段子。每次演出,角儿在前台演,他们只能在后面侍候着,倒了茶水,拧了毛巾,等着角儿唱完这一出到后台歇口气。那时她gān这一切时,心却留在了台上,角儿的一抬手一动足,都牵着她的心,包括角儿的一个眼神,她都烂熟于心了。有许多时候,她那么看着想着,觉得此时此刻不是角儿在演,而是自己在演,就这样,她把所有的戏在心里演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她等来了这一天。

  谢家大院,是她无法忘记的吉祥之地。

  离开谢家大院那天,少东家谢伯民,摆几桌酒席宴请北镇戏班子。这是戏班子以前从没遇到过的盛情。

  席间,少东家的目光不离山里红的左右,他被十六岁的山里红迷住了。十六岁的山里红初涉此道,她的娇羞,一点也不造作,先是红了脸,最后就醉了一双眸子,那双眸子含水带羞,总之,少女所有的美好都让山里红在此时此刻溢于言表了。

  见多识广的少东家什么都见过,他在奉天城里读书时,就捧过戏园子里的角儿,那样角儿除了娇娆就是风尘,和此时此刻的山里红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山里红这种纯真的羞怯让少东家谢伯民的心麻了一次又麻了一次。

  老拐对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心踏实了,有了山里红,日后戏班子就啥都不怕了。

  山里红就红了,红遍了北镇的山山岭岭村村屯屯。方圆百里一带,凡是听过北镇戏子二人转的,没有人不知道山里红。十六岁的山里红,如被夜露浸过的花蕾含苞待放。

  在走南闯北的演出中,山里红认识了她的忠实戏迷宋先生。

  宋先生穿长袍,戴礼帽。宋先生的穿戴远不如少东家谢伯民那样光鲜。宋先生的长袍打着补丁,礼帽也灰灰土土的样子。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山里红对他的留意。山里红只要往台上一站,不知为什么,她总能感受到一双与众不同的目光,暖暖地包围着她。她知道,只要她一上台,差不多所有戏迷的目光都会聚集到她的身上,可那些目光并没有让她感受到有什么不同,那是戏迷对她的拥戴,因为她是个角儿。角儿理所当然要吸引许多人的目光。在这众多目光中,山里红发现了宋先生的目光,她顺着目光望去,就和宋先生的目光胶在了一起,莫名的她竟有了几分慌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滑滑溜溜地撞到了她的怀里。

  唱戏的时候,她的目光总要自觉不自觉地去和宋先生的目光去对视,每次她的目光总是慌慌地逃开。

  不论到什么地方演出,山里红总能感受到宋先生的目光在追随着她,只要她顺着那份感觉望过去,她一准能捕捉到宋先生那一双与众不同的目光。

  刚开始,山里红也并没觉得有什么。她只把他当成一般的戏迷,追随自己,留意自己的举动,这是所有热爱自己的戏迷常有的举动。当然,在这之前,山里红也不知道他是宋先生。直到有一次,他们演出完之后,宋先生找到了后台。宋先生首先找到了老拐,宋先生的举止显得文质彬彬,见到老拐把帽子摘下来,向前倾了倾身子,才把礼帽戴上,然后开口说话。宋先生说:老板,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老拐说:先生有话请说。宋先生就说:你们每次演出前的小“帽”,太老了,没什么新意,总是那几个换来换去的,时问长了,戏迷会不满意的。

  老拐就正了脸色,拉了宋先生的手,真诚地说:请先生指教。

  宋先生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叠纸,纸上写满了字,递给老拐说:这是鄙人写的,不知合不合适?

  老拐接过了,却一脸的苍茫。戏班子里识字的人不多,都是几岁就进了戏班子,又都是劳苦人家出身,没有读书机会,所以唱的戏段子,都是口传心授,一代一代传下来。

  二人转演出前的小“帽”,是指正戏开场之前为了调动观众的情绪临时加上去的,大都是一些插科打诨的词句,小“帽”唱完了,观众安静下来了,’正戏才算开始。这是唱二人转的礼数,也是规矩。小“帽”的好坏,直接影响观众的情绪,小“帽”和大戏之间的关系仿佛是席前的几碟开胃菜。

  宋先生看出了老拐的心思,便把那叠纸又拿了过来,他清了清嗓子念给老拐听。老拐只听了一段便来了jīng神,他唱了这么多年戏,还没有听过这么清新上口的小“帽”。宋先生是结合时下戏迷们的普遍心理,写成了唱词。比起那些老掉牙的小帽不知要qiáng多少倍。以前都是一些老少皆知的,像什么:观音出世,普照万民……太阳照,月高高,兄弟媳妇拿镰刀……当下,老拐就把山里红、牤子等人叫了过来,宋先生一句句地念,山里红和!忙子一句句地唱,不一会儿,几段“小帽”就学会了。词是新的,调是旧的,但听起来却是面貌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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