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赌_石钟山【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正文 中部 细菌(17)

  说完这句话,冯山就走出小屋,他知道他一直走在文竹的目光中,就像当年他每次和杨六去赌,文竹都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一点点远去,也迎接着他一点点走近。风chuī着他的空袖管一摇一dàng,他向二龙山上的鹰嘴岩走去。槐跟着,孔大狗等一帮兄弟也尾随在后面。

  鹰嘴岩就是二龙山顶上突出的一块像鹰嘴样的石头,从山顶的石头上突出去,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冯山走到鹰嘴岩旁停下了脚步,指着那块石头说:今天咱们就赌这个,看谁先掉下去。

  冯山说完率先走到鹰嘴岩的岩石上,他让人找来了两条绳子,一头系在山顶的石头上,另一头系在了自己的腰上。冯山做完这一切,把另一条绳子递给了槐,槐没接绳子,冯山说:你不是死赌,理应系上绳子,这样才公平。

  槐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把绳子一头系在腰上,绳子的另一端同样系在了山顶那块石头上,远远望去,他们两人就像一棵树上长出的两根树枝。

  孔大狗等一gān弟兄站在远处惊诧地朝这边望着。

  冯山喊:你们回去,该gān啥就gān啥。

  没人回去,他们要见证自己的大哥是如何赌赢的。在二龙山方圆百里都知道这个传奇人物冯山,当年他和杨六赌得轰轰烈烈的故事至今仍然流传着。后来冯山收手了,来了日本人之后,就拉一gān人马上了二龙山。他们都冲着冯山而来,冯山是他们心目中早已景仰的英雄。今天的横赌,没人相信他们的大哥冯山会输,他们的大哥是在横赌窝里混出来的。他们要一睹冯山横赌的风采。在他们眼里,冯山潇洒无比,他站在悬空的岩石上,山风chuī起他的空袖管,像一面招展的旗。

  冯山和槐站在一起,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两步之遥。他还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和槐相处过,这就是他的儿子,他的心里渴盼着也纠结着。他不怀疑槐的血性,因为槐的血液里流淌着他的骨血,只要了解自己也就了解了槐。冯山挨着槐站在那里,他百感jiāo集,他真希望喊一声“儿子”,可他喊不出,他就是说出来和jú香的隐情,这时的槐也无法相信。

  苍茫的冬日,在西天中抖了一抖,天就暗了。有风掠过,这是山谷中的风口,满山的风似乎都要从这里经过。

  槐的脸有些苍白,寒风一点又一点地把他浑身的热量带走了。槐敲着牙帮骨说:冯山,要是你输了,你就从这悬崖上跳下去。

  冯山也打着抖说:槐,你输了,就离开日本人,gān啥都行。

  槐说:我说话算数,希望你说话也要算数。

  两个人就那么凝望着,冯山的眼里有爱怜、宽容,甚至还有希望。槐的眼里只有仇恨,他的眼睛恨不能she出子弹。

  正文 中部 细菌(18)

  槐打着抖说:冯山我一定要赢你,为我娘报仇。

  冯山说:你娘是你气死的,她的死和我无关。

  槐又说:我娘对你那么好,可你辜负了她。要是你娶了我娘,我娘现在一定坐在热炕上吃香的喝辣的。

  冯山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以前动过娶jú香的念头,那时她得了痨病的丈夫还活着。可那会儿他还是个赌徒,他的目标还没有达到,他不可能娶jú香,就是他娶,jú香也不会嫁给他。再后来jú香的男人死了,他也赢了杨六,把当年父亲输给杨家的母亲又赢了回来,可惜那只是从杨家坟地迁回来的尸骨了。他把母亲的尸骨和父亲的尸骨合葬在冯家坟地时,他喊了一声:爹,娘来了—便泣不成声了。作为男人和儿子,他的孝已经尽到了。他身上也是一身轻松了,他最大的目的完成了,他就换了个人似的。文竹是他从杨六手里赢来的,活赌变成了死赌,不知从哪一刻起,文竹走进了他的心里,他也走进了文竹的心里,他发现时已经走不出来了。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注定要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是因为他的心,他一刻也没有平息过。jú香不可能和他过这样的生活,他太了解jú香了。因为赌,jú香父母说死也不同意jú香嫁给他,他也不想让jú香为他提心吊胆,他只能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在和杨六最后赌博的日子里,文竹走进了自己,他顺理成章地娶了文竹。当年他娶文竹时,jú香曾私下里对他说:冯山,这都是命,咱们的命从生下来就不一样,要是下辈子有缘,你再娶我。jú香说完这话时,冯山已经泪流满面了。他只对jú香说了句:jú香,我对不住你。

  后来冯山明白,不是自己对不住jú香,是自己的命对不住jú香,他希望jú香好,才不能娶她。

  鹰嘴岩上的风大了,这条峡谷是一个风口,山顶上风平làng静时,鹰嘴岩这个地方就经常风声大作。天已经黑了,风裹着毛毛雪针扎火燎地砸在冯山的脸上,他用余光观察着槐。槐凭着年轻气盛,刚登上鹰嘴岩时,甚至想拒绝用绳子系在腰上,他和冯山这一赌,没想过自己会输。他此时恨不能巴望鹰嘴岩上的石头断裂,让冯山摔下山崖,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虽然他第一次赌,又是和冯山,冯山和杨六赌的那段时间,母亲牵着他的手,一次次目送着冯山走出自家小屋,又一次次走回来。槐知道母亲jú香在为冯山担惊受怕,在冯山和杨六疯赌的日日夜夜,母亲茶不思饭不想,有时槐在梦里醒来,经常看见母亲面对着油灯泪流满面。他至今也不明白,自己的母亲jú香为什么要为毫不相gān的冯山这么提心吊胆。

  正文 中部 细菌(19)

  但槐承认,每一次冯山离开家门时,都是一副淡定从容的神情,他冲娘笑一笑,轻声说一声:我去了。然后伸出手在他头上抚摸一下,就头也不回地走进风雪中,他的背影义无反顾,潇潇洒洒。年少的槐每次看着潇洒的冯山远去的背影,他就在心里说:日后我也要成为像冯山这样的男人。

  冯山潇洒地去了,又淡定地回来,每次回来,他都豪气地脚踩着灶台,风卷残云地把娘给他做的饭菜很快吃光,然后抹抹嘴,冲娘和他温暖地笑一笑,然后像山一样地倒在炕上,雷鸣般的鼾声便响彻整个小屋了。就是那次,冯山输给杨六一条手臂,他甩着空袖管一dàng一dàng地回来,他的眼里冯山已经出神入化了。

  冯山虽然是个赌徒,但他输得光明,赢得磊落,冯山男人的形象已经在他心里入神入境了。他多么希望自己的母亲能嫁给这样的男人啊,他一看到冯山心里就踏实无比,也有一种男人的力量,从心底里冉冉升起。可惜后来的结果就yīn差阳错了,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恨冯山,恨的结果就是想置冯山于死地。他这次上山是怀着鱼死网破的心境,日本人的细菌和他没有关系,在南山当绺子时,他知道南山那伙绺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二龙山的冯山抗衡。他投靠日本人就是想借日本人的刀杀了冯山。他知道如果这次赌输了,还有日本人继续对付冯山。冯山一伙伏击了日本人,且夺走了细菌,日本人是不会放过冯山的,他从竹内大佐眼神里看到了这一点。

  风越来越大了,槐临上山时,脱去了宪兵队的衣服,换成了羊皮裤袄,可这些衣物似乎仍抵御不住鹰嘴岩上的寒冷。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上牙和下牙不由自主地敲击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但越是克制越是抖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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