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口述自传_唐德刚【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唐德刚

  胡适之先生最心折的后辈,哥大史学系的台柱教授芮文斯(AllenNevins)先生,那时便时常在课堂上大言不惭地说:“在政治上说,英语民族较其他任何民族,都更为优越!”其实英语民族在搞政治上的优越性,就是他们会开会:认真开会,和实行开会所得出的决议案。其他任何民族开起会来都是半真半假。半真半假的会便不能搞“分工合作”和“配合工作”(teamwork)。而英语民族在政治上的最大武器便是“配合工作”。

  笔者最近在一本《新英汉词典》里看到ateamworkgovernment一语被译成“集体领导的政府”。实际上近百年来最安定的英语民族的政府无一而非“集体领导的政府”,我们东方则适得其反。从这点来看,我们实在不能不接受芮文斯先生的牛皮。

  我们中国的政治,三千年来都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的政治。这一传统演变的结果,便是在上要“能令”,在下要“受命”。“受命”成为习惯,自然要承奉颜色而逐渐流于“上拍”;“能令”日久,也难免颐指而气使之,逐渐形成了“下压”。那些“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绝物”,不是孤芳自赏,便是落落寡合。所以我们中国知识分子不做领袖,就做臣仆。上无领袖,下无臣仆,大家都过不了日子。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能也和英国绅士一样,开个诚实的会,通过一个好的决议案,然后大家来个teamwork呢?那就是我们的文化传统里,实在没有这个东西;我们的血液里,没有这个teamwork的血球,夫复何言!

  文化传统是规范个体社会行为最qiáng的约束力。中山先生说:“破坏难于建设!”要“破坏”我们这个传统,谈何容易!孙中山先生之所以伟大,胡适之先生的思想之所以能风靡一时,便是他二人生为现代文化领袖,他们的思想作风比我们一般中国知识分子要“现代”得不知多少倍!

  反观我国近百年民权发展的史迹,翻翻各界要人的嘉言懿行,再来熟读孙、胡两氏的遗著,才觉得他两位前贤,真是众睡独醒的“现代”哲人。

  青年期的政治训练(10)

  ⑤中国学生在美国大学读书,一般都比美国同学更用功,天资也比较聪明。大学四年的课,往往三年读完。第四年级就开始读研究院的课了。胡适之、顾维钧诸先生那时都是如此。

  ⑥胡先生在六十多岁的时候和我谈起他康乃尔时代的“民族晚会”,仍是口角留香,余味犹存。我口中虽未与他抬杠,心中却大不以为然,因为我知道这种“民族晚会”是个什么东西。

  笔者在留学生的“年龄”上来算,是比胡公反要“老”一辈。胡先生是到美国来读大学本科的。我是受了完满的中国国立大学教育,还做了一阵小公教人员,才赴美留学的,因而我这位老童生实在无法欣赏那些十几岁的中国孩子们所宣扬的“中国文化”!

  记得在50年代的初期,在“国际学社”内代表中国同学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同学。她出生于一个上海富商之家,自称一向是以“花钱”(spending)为“娱乐”(hobby)的。她受的是彻头彻尾的上海地区教会中学的教育。一口流利的英语不知比胡适之、林语堂、蒋廷黻诸先生要高明多少倍。人也聪明、漂亮、能gān。当起“会长”、“主席”也比谁都qiáng,座上的马歇尔元帅就频频点头称赞。真是样样都好,样样都可做。可是她就不能“宣扬中国文化”!由她所率领的那群青年男女所举办的“中国之夜”,在我们那批老油条看来,实在觉得“倒胃口”,甚至“愤怒”!

  我们有时也问问来自印度、中东等地的老油条们,对他们自己的“晚会”的感想。谁知他们的“愤怒”之情,实有甚于我辈。

  我想胡适之先生他们那时在康乃尔所搞的“晚会”,不会差得太多。我就奇怪为什么胡先生六十多岁了,对这些当年的“儿戏”还兴致未减呢?仔细想想也没啥费解。因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大学时代”——这个知识上的“成熟期”(formativeage)——实在是他一生的huáng金时代。在那智窍初开之时所接受下来的东西,是毕生眷恋不置的。笔者本人的大学时代实是我一生最贫病jiāo迫的时代。但是我今日回味那段“几度夕阳红”的沙坪岁月,真想回去再过它四年。胡老师之眷恋康乃尔不是同样的心情吗?至于那些“民族晚会”的实际价值如何,自然又当别论了。

  ⑦据顾维钧先生于1960年“口述历史”时亲口告我,这个“秘密”是当时中国外jiāo总长陆徵祥与大总统袁世凯密议之后,要顾氏(时任“大总统府”和“外务部”双重英文秘书)亲自秘密送往美国公使馆,jiāo英国路透社“泄露”的。唯顾氏1931年以前的文件均留存天津私宅,未能携出,以致当时的细节,笔者也就无从查对了。

  ⑧原诗刊于《四十自述》(1954年,世界文摘社港版),页80。全诗原文如后:

  但见萧飕万木摧,尚余垂柳拂人来。

  西风莫笑长条弱,也向西风舞一回。

  原注:“西风莫笑”原作“凭君漫说”,1916年改。“长条”原作“柔条”,1929年改。

  ⑨胡氏在1915年3月19日夜所写的《致留学界公函》(原稿为英文,见《留学日记》),辞义皆差。英文不像英文,意思尤不足取。一个国家如果在像“二十一条要求”那种可耻的紧急情况之下,她的青年学生还能“安心读书”,无动于衷,那这国家还有希望吗?不过胡适之先生是个冷静到毫无火气的白面书生,他是不会搞革命的;抛头颅、洒热血是永远没有他的份的,所以他这些话对热血青年是不足为训的。

  ⑩安吉尔学说英文节要原文见《留学日记》(1915年6月日记,7月1日补记)胡适之先生这篇有关政治思想的自述,是他晚年著述中很重要的一篇。这里所谈的虽是他青年时代的故事,但也是他晚年期的夫子自道,而且是一篇对他幼年思想重新估价、从头核准、初无丝毫“修正”的夫子自道。笔者二十年前为他英文自述作导言时,也就根据这几篇而qiáng调说,胡适思想四十年来无太大的变动。这从好处来说,是胡适思想的前后一致性;从坏处来说,则是胡适之没有进步。

  青年期的胡适是被两位杰出的英美思想家——安吉尔和杜威——“洗脑”了,而且洗得相当彻底,洗到他六十多岁,还对这两位老辈称颂不置。这也就表示胡适的政治思想,终其生没有跳出安、杜二氏的框框。胡适之先生一生反对“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可是在这篇自述里,我们不也是看到那个才气纵横的青年胡适,一旦碰到安吉尔、杜威二大师,便“尽弃所学而学焉”,让他两位“牵着鼻子走”吗?适之当然不承认他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因为他不自觉自己的鼻子被牵了。这并不表示他老人家没有被牵。相反的,这正表示牵人鼻子的人本事如何高qiáng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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