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辙_石钟山【完结】(49)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有段时间汽训排停课三天,排长去连里参加半年工作总结。第三天回来时,排长一脸庄严地把马矮子叫到他的宿舍,并把门马上关严。我们感到要有什么悲惨的事情发生了,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把耳朵贴在排长的门缝上。

  排长正说:“老马呀,半年总结一过,老兵复员工作就快开始了,你也是个老兵了。连里让我先向你jiāo个底。”

  马矮子没先“哼哼”便以哭腔道:“这事定啦?”

  两人半晌不语,只有划火柴的声音。

  半晌之后又听排长说:“其实也可争取,只要这批汽训排安安全全毕业,上面是会考虑的,以往那些表现好的教练班长,不是转gān就是留队,这你也知道。”然后又无声音。

  谈话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又轻手轻脚地溜回宿舍,默默坐下。说实在的,此时此刻大伙儿都有些替马矮子难过,他已经是超期服役的老兵了。

  又过了好半晌,马矮子回来了。他一头栽在chuáng上,死了一般直橛橛地冲着天棚。

  从这以后,便见马矮子经常伏在案上,一份份勤奋地书写留队申请。站在排长面前,他身子又矮了半截,说话远没有以前硬气,还经常有事无事地请示、汇报。排长前所未有的天天微笑,脸上的每一粒青chūn痘都显得十分满足。

  与之相反,马矮子对我们的脾气大长特长。对假姑娘尤甚。假姑娘在车上只要做错一个动作,他便大发雷霆,揪着假姑娘的耳朵,大声地嚷:“是这样的么?是这样的么?哼哼!你个蠢货……”每次出车,假姑娘最少要被马矮子从车上赶下来两次,并在训练场的旷野上迎着风立正一小时。每当那时,假姑娘都默默地盯着场地上长长的、纵横jiāo错的车辙印刷刷地流泪,好似要让泪水把那辙印灌满。

  时间长了,假姑娘的泪水流gān了,他的眼窝深处开始涌动两股火焰。起初我为这发现激动不已,心想,简直那火焰伟大无比,假姑娘终于要变回男人了,就要闹翻身求解放,就要打倒欺压他过甚的马矮子了。只是,什么样的革命都是那样艰难。假姑娘只要一被喝令重新上车,那股焰火便熄得没有一丝烟迹。假姑娘依然是脸色苍白,手脚一阵阵哆嗦。从而他数分钟内又不知在哪出了岔子,又下车,又立正。

  一天晚饭后,我借着夕阳躺在一辆废弃的工程车里看小说。天暗下来时,我便仰着头望天,等那里升起第一颗星星。忽然,我听到脚步响。慢慢的那脚步声就停在另一辆工程车后面。我模糊地从轮胎下看到一双穿解放鞋的脚。不一会儿,那脚旁烧起一团叠好的纸。接着又看见一双腿弯下去,最后跪在地上。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抽泣声;纸渐渐燃尽,一丝抽泣声隐隐约约传过来:“保佑俺吧,爸爸你在天之灵保佑俺吧,让俺不被淘汰,学好开车,留在部队,要不妈不让哩,哥哥嫂嫂们不让哩。”

  我紧紧闭上了眼睛。耳朵又装进几下咚咚地声响,毫无疑问,只有最虔诚的磕头才能在泥土地上发出如此巨大的动静。

  第二天,我看见假姑娘偷偷地拉住半仙的衣角颤声问:“你看俺能被淘汰吗?”半仙望望他,叹了口气,没吱声。

  十一

  马矮子仍然隔三差五地写留队申请,仍然写完就毕恭毕敬地敲排长宿舍的门,让排长帮助指点这儿指点那儿。排长不语,只顾他修理喇叭的革命事业。每当马矮子回来,我们便小心翼翼地察看他老人家的脸。他高兴,我们就轻松愉快地聚在一起说笑几句;他脸yīn着,我们立即洗漱睡觉,早早地腾出时间,让半仙美丽动听的梦话去安抚班长同志的心。

  直到马矮子退位,我才知道他不愿离队的真正原因。那是因为他家的小村子里埋伏着“八只虎”。当时全国各地虎豹豺láng成千上万。他家小村有一家兄弟八个,也不甘寂寞,某一天突然在胳膊上扎了条红布带子杀出门来,老大宣布附近几个村子的革命归他领导了。于是村人们聚缩着脖子就服从。马矮子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是让比他年长五岁的姐姐养活大的。八虎之一的三虎早就对马矮子姐姐有些优美的想法,“革命”之后这想法空前高涨。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三虎摸进了马矮子姐姐住着的房间。马矮子梦中惊醒,操起一把铁锹冲将过去,结果三虎拐着一条腿惨叫着蹿出屋门。此后马矮子躲在一个不亲不疏的亲戚家。他姐姐哭嚎着嫁了本村的一个老光棍。当年秋天马矮子偷偷地参了军,一连几年也没敢探一次亲。那八虎扬言,只要马矮子一离开部队,马上让他也成为拐子,马矮子是不想成为拐子的,于是就一份接一份地写留队申请。

  转眼到了炎热的夏天,窗外的树叶变得宽大浓绿,知了长一声短一声地在树上狂噪。每逢马矮子去排长那儿“汇报工作”,许奎便偷偷地溜到家属院去找谢芳。这一晚,排长、马矮子都不在,许奎却早早地回来了。一进门他就火辣辣地说:“听说了吗?家属工厂要配车了。”

  众人不解地望他,他晃出颇为遗憾的样子甩去披在肩上的军衣:“哥们儿可能留在家属工厂开车,免得去工地出生入死,咱既不想当英雄也不想当狗熊。”

  亦兵问:“要是把你淘汰了呢?”

  “淘汰我?笑话!哥们儿不是chuī,班长留队的事要是冲我说一声,保准管用。”我们一片咂巴嘴声。许奎满脸不在乎,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扇子,张张扬扬地舞弄。一股檀木香气袅袅散出。

  “多少钱一把?”有人就问。

  许奎作淡泊状:“不知道,是别人送的。”接着又作神秘状地冲我们意味深长地笑一笑。

  “啧啧,感情。是她送的吧?”亦兵讨好地冲家属院方向撇撇下巴。许奎并不答,只是把满腔的幸福都挂在嘴角、眉梢。

  半仙突然很响地啐了口痰。许奎一怔,那笑立马收敛了许多。

  睡觉时,半仙的梦话又起:“许奎你个狗东西,不把班长放在眼里……”

  几天以后我和假姑娘散步,在家属院门前见谢芳送一个“小胡子”,两人嘻嘻哈哈很是亲热。“小胡子”走了很远,谢芳仍在那儿歪头站着,一往情深的模样。

  我心里说不清是一惊还是一喜,拉着假姑娘走过去问:“谁呀?”

  “一个同事。”她说。声音十分饱满。

  灯影里谢芳也摇着一把和许奎一模一样的扇子。我就又问:“谢芳,听说你们家属工厂要配车了?”

  “就我们那几个鸟人,自己都养不了,还养车呢?!”

  我放声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鸟人就是鸟人。”

  “我不是笑那个。”我索性把坏全使出来,“许奎还想到你们那去开车呢!”

  谢芳满脸戏弄神情,“他呀,傻帽一个。”说着挥起扇子拍死一只落在她胖胖胳膊上的蚊子。

  “这扇子真不错,什么时候也送一把给我?”

  “什么破玩艺儿,要你拿去,大姐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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