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辙_石钟山【完结】(48)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马矮子被吓得一脸土色,身子如装满重物布袋,从车门滚落到地上。待看清只是撞在保险杠上,车并没大伤之后,他才扭转过头,目光凶恶地盯紧瘫在驾驶室里的假姑娘:“哼哼,第一天上车你就给我出事,要是这样下去,我还得替你去坐牢哩!”然后他又把一张五官扭打在一起的脸冲着我们:“都是一群废物,你们看看”,于是我们就抬头看训练场的另一边,排长带着的那台新“解放”,的确比我们走的出息。“哼哼,照这样下去,你们就准备着淘汰吧。”他接着又冲假姑娘喊:“你还哭!就你这样的要上工地……哼哼,不知谁哭谁呢。”假姑娘先是抽泣,转而便是嚎啕了。

  回营的路上,半仙没有迎风招展那块画着乌鸦的红布。他说:那画的是大鹏,象征着展翅飞翔。

  一到宿舍,假姑娘便扑倒在chuáng上,饭也没去吃,任我怎么劝也没用。“哼哼,不吃就算,一顿不吃饿不死的,撞了车你还有理了。”我们都感到马矮子这话也太有些他妈的了。可是敢怒不敢言。

  吃完饭马矮子第一个走回宿舍,一推门,见假姑娘站在墙角,望着西墙,泪流满面。马矮子一怔立在那儿。我们也不敢向前,就立在马矮子身后。西墙挂了一张毛主席的半身像,他老人家正一脸慈祥地望着我们。这时马矮子脸上挂出一丝冷笑,围着假姑娘转了几圈,“哼哼,你站这儿哭是什么意思,冲他老人家诉苦?你给革命军队抹黑呢!”我的心一抖,感到马矮子的想象很丰富。再抬眼望马矮子时,他已一脸严肃了。假姑娘顿时一脸惶恐,他嗫嚅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于是马矮子当即宣布:思想是灵魂是动脉,思想有问题决不能出车,这和带故障出车一样危险。下午不出车了,整顿!

  整顿便整顿。排长毫无异意。他有无数的喇叭在等待修理呢。

  “张莲玉同志,哼哼,你身为革命军人,哼哼,面对着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痛哭流涕是什么意思?哼哼,难道你把车撞在树上有理了吗?难道你对革命分工不满吗?!”会上,马矮子率先发言。

  “满意哩!”假姑娘勾着头忙答。

  “满意?哼,那就请你说一说,对着他老人家哭是有何用心?”假姑娘却不说,两手狠劲地扯自己的衣襟。“你不说也可以,哼,这事要上报政治处查一查,查不清楚你就别开车。”假姑娘如同电击了一般猛烈地筛起来。“说嘛!”假姑娘终于说了。他说他冲着老人家哭,是因为他家祖宗的牌位就挂在西墙上。还说每逢他家里出现什么危难之事,都要向老祖宗哭诉一番的,以求得祖宗的在天之灵多加保佑。

  马矮子在听假姑娘诉说这些时,一直笑眯眯的,手里拿了支“前门”烟,一遍一遍捻,却不抽。

  假姑娘话音落地,马矮子立即号召:要深入批判假姑娘的封建流毒,提高认识,开好车,人人都得发言表态。

  许奎就说:“身为革命军人,发生这事太不应该了,要破除迷信学习雷锋,不要考试总想考一百。”说到这儿他看看墙上贴着的成绩表,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张莲玉同志好像不太适合开车的工作,建议组织考虑。”

  亦兵说:“咱们都是革命同志,班长批评你几句,你怎么能想起迷信那一套呢?真是,唉——,另外,许奎的建议我表示同意。”

  一个接一个地发言。

  假姑娘一声不吭,把眼泪珠一颗接一颗地砸在裤裆上。

  十

  很长时间以后,一个和我很好的半仙的老乡得知算卦的事,笑笑说:“他会算个毬,要是会算,他哥就不会让车压死了。”

  我一怔,他接着告诉我:半仙家里兄弟两个,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好得拉屎撒尿都凑堆儿。六八年夏天,哥俩一日在街上正耍,一辆满载戴柳条帽子武斗队员的卡车飞驶而来,那些满世界撒野的家伙包括狗日的司机是喝了酒的,车开得歪歪扭扭,一下子冲上了便道,要了半仙他哥的命。半仙急红了眼,提了刀到造反派窝里去找那个司机算账,一帮狗杂种把司机藏起来不说,还狠狠揍了半仙一顿,一趴就是十几天。半仙伤好就发誓:一定要当兵,而且也要学会开车,回去撞死那个狗日的司机,就是开不上车,也提了枪杀回去。

  “他这么容易就来当兵了?”我问。

  那个老乡咽咽唾液:“这狗日的也算有种,蹬了俩月三轮,买了块上海牌手表,给武装部长送了去。”说完那老乡咧嘴笑了起来。

  我没有笑。实在笑不出。

  我们十二个人有十个让半仙算过卦,惟有许奎和假姑娘没让半仙算过。我想,许奎知道自己的卦底,他知道半仙会说他什么。凡让他算过的人都说:“这小子真他妈邪了。”

  很多年以后我曾和半仙通过几封信,他在信中说: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总是到收发室取信吗?汽训排的人的信没有我没看过的。也许这太他妈不道德,可是钻进别人脑袋里,告诉他他想的是什么,是很解恨的事儿……

  亦兵经常嘻嘻哈哈地对半仙说:“你看我能被淘汰吗?”半仙一双毫无光彩的浊目便瞥一眼:“你小子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得六十分吗?其实你只能得二十分……”亦兵立即垂下头,尴尴尬尬地笑一笑:“你真是胡说。”当晚上睡觉时半仙便叭叽着嘴说:“亦兵你小子是只láng,其实你最恨马班长。”马矮子便在黑暗中“哼哼”。亦兵便立时清醒,挣起半个身子:“莫听他胡说,真是胡说哩,这小子的梦话,嘿嘿……”转天亦兵时不时地就掏出“前门”来敬半仙,半仙不说什么,只是接过来,一口口地吸。

  训练一天比一天紧张、艰难。马矮子在我们面前一次次地说:淘汰的事快定下来了。假姑娘人也一天天瘦下去。

  每次出车训练,假姑娘都悄悄蹭在车厢尾部,两手支撑着厢板,不住地从嘴里吐出一股股酸水。“是怀孩子了吧。”许奎咧着嘴,仿佛那酸水是从他嘴里吐出的。假姑娘不言不语,只是白一眼许奎。

  “噢——你是有晕车的毛病,我告诉班长去。”亦兵为自己的发现激动得满脸通红,“晕车是不能开车的。”

  “你胡说,俺没晕车。”假姑娘疯了一般地从车尾窜起身,一把揪住亦兵的脖领子,表现出决一死战的架式。谁也没料到假姑娘会这样。亦兵傻在那儿,好一会儿才说:“不说,不说还不行吗?反正班长早晚得知道。”

  我怕事情闹大,上前掰开假姑娘的手,他又奔到车厢尾部伏下身肩膀一抽一抖地动。

  从那以后再出车,我看到假姑娘嘴里总含了块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嚼动。一次散步,我问他,他说是生姜,是止恶心的。他不说是止晕车的。我再看到他双腮一鼓一鼓地咀嚼时嘴里就好像也满是火辣辣的生姜味。

  驾驶科目在一项一项地进行一天天地过去。跑“8”字,蛇形路,单轨桥,公路掉头……对假姑娘来说,每进行一个项目都脱了层皮般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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