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前,卜郎君与史学教师某君,法文教师某君,邀藏书楼职员甲女士及乙女士同至卜郎君之室为小集。约已成,甲女士偶语大学前校长客鸾博士之女公子(此又一客鸾)。女大骇怪,问:“谁为‘挟保娘’?”答曰:“无之。”则益大骇,以为越礼。其事渐传诸外,诽议腾沸。卜郎君不得已,至为废约,改集林家村茶室。及至,茶室竟无隙地,卜郎君曰:“何不回至吾室?吾辈何恤人言乎?”众诺之,遂复集于卜郎君之室,烹茶具馔焉。
此事虽细,可证吾前所记(卷八第一四则及本卷第六二则)此邦男女jiāo际之不自由也。
七三、秦少游词
(六月六日)
秦少游词亦有佳语:
《满庭芳》
高台芳榭,飞燕蹴红英。舞困榆钱自落。秋千外,绿水桥平。
《好事近》(梦中作)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yīn下,了不知南北。
《金明池》
更水绕人家,桥当门巷,燕燕莺莺飞舞。
莺燕本双声字,叠用之音调甚佳。
又《八六子》前半阕云: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此神来之笔也!
七四、词乃诗之进化
(六月六日)
词乃诗之进化。即如上所引《八六子》半阕,万非诗所能道。
吾国诗句之长短韵之变化不出数途。又每句必顿住,故甚不能达曲折之意,传宛转顿挫之神。至词则不然。如稼轩词: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gān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以文法言之,乃是一句,何等自由,何等顿挫抑扬!“江南游子”乃是韵句,而为下文之主格,读之毫不觉勉qiáng之痕。可见吾国文本可运用自如。今之后生小子,动辄毁谤祖国文字,以为木qiáng,不能指挥如意(inflexible),徒见其不通文耳。
七五、陈同甫词
(六月六日)
陈同甫,天下奇士,其文为有宋一代作手。吾读其《龙川集》,仅得数诗,无一佳者,其词则无一首不佳。此岂以诗之不自由而词之自由欤?同甫词佳句如:
《水龙吟》
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是何等气魄,又如:
《水调歌头》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又如《念奴娇》(至金陵作)前半阕云:
江南chūn色,算来多少胜游清赏?妖冶廉纤,只做得飞鸟向人依傍。地辟天开,jīng神朗慧,到底还京样。人家小语,一声声近清唱。
又《三部乐》(寿王道甫)下半阕云:
从来别,真共假,任盘根错节,更饶仓卒。还他济时好手,封侯奇骨,满些儿媻姗勃萃,也不是峥嵘突兀。百二十岁,管做彻元分人物。(媻姗,犹婆娑,行缓貌,勃萃,jiāo行迟貌。)
皆奇劲无伦。其他如与辛稼轩唱和《贺新郎》词,及登多景楼《念奴娇》词,皆予所最爱者也。
星期日读词,偶记此数则。
七六、刘过词不拘音韵
(六月六日)
又读刘过(改之)《龙洲词》,有《六州歌头》二阕,其词不佳,而用韵甚可玩味。所用韵为:
英膺生庭烹民倾真
临心臣明恩chūn神
盖不独以庚、青、蒸通真、元、文,且收入侵韵。此可见音韵之变迁,宋时已然;又可见南渡诸词人之豪气横纵,不拘拘于音韵之微也。
七七、山谷词带土音
(六月七日)
山谷有《dòng仙歌》一阕,所用韵为:
老草昼守棹斗
此诸韵不相通也。山谷,江西人,疑是江西土音耳。吾绩溪土音读肴、豪韵如尤韵。而尤韵中字乃有二种决不相同,如“尤”“由”“游”“休”诸字为一类(母音如法文之ieu),而“侯”“留”“楼”“舟”“愁”,仄声之“昼”“守”“手”“斗”“酒”诸字,另为一类(母音略如英文之ě),歙县之音则全韵皆作尤韵,故与肴、豪通也。
第59章 民国四年(1915)六月十二日至八月九日(1)
(在康乃耳大学)
一、满庭芳
(六月十二日)
枫翼敲帘,揄钱入户,柳棉飞上chūn衣。落花时节,随地乱莺啼。枝上红襟软语(红襟,鸟名--redbreast),商量定,掠地双飞(史梅溪有“又软语商量不定”句,甚喜之,今反其意而用之)。何须待,销魂杜宇,劝我不如归?(此邦无杜宇)
归期,今倦数。十年作客,已惯天涯。况壑深多瀑,湖丽如斯。多谢殷勤我友,能容我傲骨狂思。频相见,微风晚日,指点过湖堤。
久未作词,偶成此阕。去国后倚声,此为第三次耳。疏涩之咎,未始不坐此。
二、读《猎人》
(六月十五日)
吾友w.f.edgerton称oliveschreiner之寓言小说《猎人》(thehunter)之佳,因读之,殊不恶。其命意与邓耐生之ulysses,及卜郎吟之agrammarian’sfuneral同而不及二诗之佳也。
所述二诗,皆“发愤求学,不知老之将至”之意,皆足代表十九世纪探赜索隐百折不挠之jīng神,令人百读不厌。
三、日与德开战之近因
(六月十五日)
纽约《晚邮报》(六月十四日)载一东京访员来函,追述其去年八月二十八日通信(登九月十七日报)中所报日本与德国开战之近因,其言曰:
writingonaug.28...istatedthatsuspensewasmoreorlessrelievedwhenanotecamefromthebritishgovernmentonaug.4(?)askingwhatjapancoulddointhewayofsafe-guardingbritishshippinginthefareast.animperialcouncilwascalled,andthereplyatoncewentbacktolondonthatjapancouldnotguaranteethesafetyofbritishshippingsolongasthepresenceofgermanyattsingtauexistedtomenaceit.japanwouldundertaketheresponsibilityonconditionthatshebeallowedtoremovethegermanoccupationofthatpartofchina.inthissuggestionthebritishauthoritiesacquiesced,onconditionthattheplacebesubsequentlyreturedtochinaandtheintegrityofthatrepublicbeinnowaythreatened.
〔中译〕在八月二十八日信中……吾曾指出,从八月四日(?)英国政府所透露之消息来看,此疑惑或多或少有所释然。此消息说,美国政府问日本可以用什么方法,来保证英国在远东之海洋运输的安全。日本随即召开一个帝国会议,立刻答复伦敦方面:只要德国仍占据青岛,给海洋运输安全造成威胁,日本就无法保证英国海洋运输之安全。倘若允诺日本取代德国占据青岛,日本将担负起上述之责任。于此建议,英国当局有条件予以默认。此条件即是:此后日本应将青岛归还给中国,该共和国之领土完整,决不容遭到威胁、侵犯。
此人自言所记系得诸可靠之口。其中所记如“八月四日”之日期及英人要求以青岛归我云云,或不尽确,然大致似可信也。
吾前读日外相加藤之宣言(九月五日),即知攻胶之举发自日本,其辞显然,不可掩也(参看卷八第一六则)。
〔附记〕英驻日大使谒日政府,乃在英宣战之前一日(八月三日)。是夜即有内阁会议;议决后(不知何等决案),加藤即往见英使,告以日政府决不辞协助之责。八月七日,英使复告日政府,谓“如允相助,不宜更缓”。是夜大隈召元老及内阁会于其家。是会至晨二时始散,政策遂决(不知何等决议)。右据日人k.k.kawakami〔k.k.河上〕之言,见一九一四年十一月《大西洋月刊》(atlanticmonth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