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留学日记_胡适【完结】(132)

2019-03-10  作者|标签:胡适

  第二,此诗乃是西方所谓“satire”者,正如剧中之“comedy”,乃是嬉笑怒骂的文章。若读者以高头讲章之眼光读之,宜其不中意矣。

  第三,此诗中大有“和谐之音调”。如第四章“今我苦口哓舌”以下十余句,若一口气读下去,便知其声调之佳,抑扬顿挫之妙,在近时文字中殊不可多见(戏台里喝彩)。又如第二章开端三十句,声韵亦无不和谐者。

  第四,此诗亦未尝无“审美”之词句。如第二章“文字没有古今,却有死活可道”;第三章“这都因不得不变,岂人力所能qiáng夺?”……“正为时代不同,所以一样的意思,有几样的说法”;第四章“老梅,你好糊涂!难道做白话文章,是这么容易的事?”此诸句哪一字不“审”?哪一字不“美”?

  第五,此诗好处在能达意。适自以为生平所作说理之诗,无如此诗之畅达者,岂徒“押韵就好”而已哉?(足下引贾宝玉此语,令我最不服气。)

  以上为“戏台里喝彩”完毕。

  “戏台里喝彩”,乃是人生最可怜的事,然亦未尝无大用。盖人生作文作事,未必即有人赏识。其无人赏识之时,所堪自慰者,全靠作者胸中自信可以对得起自己,全靠此戏台里之喝彩耳。足下以为然否?

  今须讨论来函中几条要紧的议论:

  第一,来函曰:“白话自有白话用处(如作小说演说等),然却不能用之于诗。”此大谬也。白话入诗,古人用之者多矣。案头适有放翁诗,略举数诗如下:

  一

  温温地炉红,皎皎纸窗白,

  忽闻啄木声,疑是敲门客。

  二

  少时唤愁作“底物”!老境方知世有愁。

  忘尽世间愁故在,和身忘却始应休。

  三

  太息贫家似破船,不容一夕得安眠。

  chūn忧水潦秋防旱,左右枝梧且过年。

  四

  不识如何唤作愁,东阡西陌且闲游。

  儿童共道先生醉,折得huáng花插满头。

  五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六

  一物不向胸次横,醉中谈谑坐中倾,

  梅花有情应记得,可惜如今白发生。

  七

  老子舞时不须拍,梅花乱插乌巾香。

  樽前作剧莫相笑,我死诸君思此狂。

  凡此皆吾所谓白话诗也。至于词曲,则尤举不胜举。且举一二首最佳者:

  (一)山谷

  江水西头隔烟树,望不见江东路。思量只有梦来去,更不怕江阑住。

  第82章 民国五年(1916)七月二十二日至十一月四日(2)

  灯前写了书无数,算没个人传与。直饶寻得雁分付,又还是秋将暮。

  --《望江东》

  (二)稼轩

  有得许多泪,更闲却许多鸳被;枕头儿放处都不是。--旧家时,怎生睡?更也没书来!那堪被雁儿调戏,道无书却有书中意:排几个“人人”字。

  --《寻芳草》

  (三)柳永

  (上阕略)……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侮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昼夜乐》

  至于曲,则适在绮时曾写《琵琶记》一段。此外佳者更不可胜数。适此次作白话长诗,其得力处都在《杂剧》。

  总之,白话未尝不可以入诗,但白话诗尚不多见耳,古之所少有,今日岂必不可多作乎?

  老梅函云:“文章体裁不同,小说词曲固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可。”请问“词曲”与“诗”有何分别?此其“逻辑”更不如足下之并不认白话词曲者矣。

  足下云:“宋元人词曲又何尝尽是白话?”适并不曾说宋元词曲尽是白话,但说宋元人曾用白话作词曲耳。《杂剧》之佳,而全用白话填词者,以《孽海记》为最妙。

  白话之能不能作诗,此一问题,全待吾辈解决。解决之法,不在乞怜古人,谓古之所无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辈实地试验。一次“完全失败”,何妨再来?若一次失败,便“期期以为不可”,此岂“科学的jīng神”所许乎?

  第二,来函云:“如凡白话皆可为诗,则吾国之京调高腔何一非诗?吾人何必说西方有长诗,东方无长诗?但将京调高腔表而出之,即可与西方之莎士比亚、米而顿、邓耐生比肩,有是事乎?”此足下以成败论人也。京调髙腔未尝不可成为第一流文学。吾尝闻四川友人唱高腔《三娘教子》,其词并不鄙劣。京调中如《空城计》,略加润色,便成好诗。其《城楼》一段,吾尝听贵俊卿唱其所改定之本,乃大诧其为好诗。又吾友张丹斧尝用京调体为余作《青衣行酒》一出,居然好诗。又如唱本小说,如《珍珠塔》《双珠凤》之类,适曾读过五六十种,其中尽有好诗。即不能上比但丁、米尔顿,定有可比荷马者。适以为但有第一流文人用京调高腔着作,便可使京调高腔成第一流文学。病在文人胆小不敢用之耳。元人作曲可以取仕宦,下之亦可谋生,故名士如高东嘉、关汉卿之流,皆肯作《曲》,作《杂剧》。今之京调高腔,皆不文不学之戏子为之,宜其不能佳矣。此则髙腔京调之不幸也。

  京调中之七字体,即诗中常用之体。其十字句,如“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大可经文人采用(佛书有用此体者)。他日有机会,定当一研究其变化之道,而实地试验之,然后敢论其文学的价值也。十字句之佳处,以文字符号表之,略可见一斑:

  店主东,带过了,huáng骠马,--

  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

  与上文所引

  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

  即如此三句中,文法变化已不一。况第一句仅有九字,其第十字仅有音无字,唱者以ma-a读之,则其不为体格所拘束可知也。

  且足下亦知今日受人崇拜之莎士比亚,即当时唱京调高腔者乎?莎氏之诸剧,在当日并不为文人所贵重,但如吾国之《水淋》《三国》《西游》,仅受妇孺之欢迎,受“家喻户晓”之福,而不能列为第一流文学。至后世英文成为“文学的言语”之时,人始知尊莎氏,而莎氏之骨朽久矣。与莎氏并世之倍根着“论集”(essay),有拉丁文、英文两种本子。书既出世,倍根自言:其他日不朽之名,当赖拉丁文一本;而英文本则但以供一般普通俗人之传诵耳,不足轻重也。此可见当时之英文的文学,其地位皆与今日之京调高腔不相上下。英文之“白诗”(blankverse),幸有莎氏诸人为之,故能产出第一流文学耳。

  以适观之,今日之唱体的戏剧有必废之势(世界各国之戏剧都已由诗体变为说白体),京调高腔的戏剧或无有升为第一流文学之望。然其体裁,未尝无研究及实验之价值也。

  第三,来书云,“今且假定足下之文学革命成功,将令吾国作诗者皆京调高腔,而陶谢李杜之流永不复见于神州,则足下之功又何若哉”!此论最谬,不可不辨。吾绝对不认“京调高腔”与“陶谢李杜”为势不两立之物。今且用足下之文字以述吾梦想中文学革命之目的,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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