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田君言,余治哲学,过日本时当访其友狩野亨吉博士。博士尝为京都大学文学院长。其人乃“真哲学家”,藏汉籍尤富,今以病居东京。
君又言治日文之难,如主词之后应用“八”或“”,此两字非十年之功辨不清也。
三二、往访泽田吾一
(三月廿六日)
夜访泽田吾一君于其室,谈甚欢。君嘱余写一诗示之,因书七年前旧作《秋柳》一绝与之。其诗曰:
但见萧飕万木摧,尚馀垂柳拂人来。
词人漫说柔条弱,也向西风舞一回。
泽田君言日本有谚语云:
柳丿枝雪二折无氵。(雪压不断杨柳条)
与吾诗意正同。余大喜,因记之。
三三、吾国古籍中之乌托邦
(三月廿九日)
吾曩谓吾国人未尝有jīng心结构之乌托邦,以视西人柏拉图之《共和国》,穆尔之《乌托邦》,有愧色矣。今始知吾此说之大谬不然也。吾国之乌托邦正复不逊西人。今试举二者以实吾言。
第一,《管子》乃绝妙之乌托邦也。管仲之霸业,古人皆艳称之。然其所行政策,《左传》绝无一语及之。今所传其“作内政以寄军令”及“官山海”(盐铁官有)诸制,皆仅见《管子》之书(《国语》所载全同《小匡篇》。盖后人取《管子》之文以为《齐语》耳),疑未必真为管仲所尝行者也。以适观之,其书盖后人伪托管子以为乌托邦,近人所谓“托古改制”者是也(说详余所作《读管子》上、下)〔参见本书第四一则〕。然其政治思想何其卓绝(法治主义),而其经济政策何其周密也。后人如《国语》之作者(不知何人,然决非左氏也)如司马迁,不知《管子》之为伪书,乃以乌托邦为真境,岂非大可笑乎?
第75章 民国四年(1915)十一月廿五日至五年(1916)四月十七日(5)
第二,《周礼》乃世间最奇辟之乌托邦之一也。此书不知何人所作,然决非“周公致太平之迹”也。《周礼》在汉世,至刘向父子校书始得着录。其时诸儒共排以为非。林孝存(亦作临孝存,名硕)至作十论七难以排之。何休亦以为六国yīn谋之书。何休之言近似矣。要之,此书乃战国时人“托古改制”者之作。他日当详考诸书,为文论之。然其结构之jīng密,理想之卓绝,真足压倒一切矣。
三四、柳子厚
(三月廿九日)
吾国人读书无历史观念,无批评指责之眼光。千古以来,其真足称“高等考据家”者(西方考据之学约有二端:其寻章摘句,校讹补阙者,曰校勘家〔textualcriticism〕。其发jian擿伏,定作者姓氏,及着书年月,论书之真伪,文中窜易者,谓之高等考据家〔highercriticism〕),唯柳子厚一人耳。如《王制》一书,汉人卢植明言“汉文帝令博士诸生作此篇”(见《注疏》),而后人犹复以为周制(如马氏《绎史》),抑何愚也!
三五、刘田海
(四月五日)
西人之治汉学者,名sinologistsorsinologues,其用功甚苦,而成效殊微。然其人多不为吾国古代成见陋说所拘束,故其所着书往往有启发吾人思想之处,不可一笔抹煞也。今日吾国人能以中文着书立说者尚不多见,即有之,亦无馀力及于国外。然此学(sinology)终须吾国人为之,以其事半功倍,非如西方汉学家之有种种艰阻不易摧陷,不易入手也。
顷遇一刘田海君,字瀛东,其人为刘锡鸿星使之子,足迹遍天下,搜集东西古籍甚富,专治历史的地理学颇jīng,其治学方术近于西洋之sinologue。
三六、叔永诗
(四月五日追记)
叔永寄二诗:
送雪
长冬冱穷yīn,数月雪封地。赠我粉本图,谢君琼瑶意。
几日chūn风回,送汝将远逝。(原文五六句与三四句互易)
雪答
今年与君居,不谓时当久。修短共乘化,别离亦何有。
更作飞泉声,入君梦里吼。
适去绮色佳时赠叔永诗有“此邦邮传疾无比,月月诗筒未应绝”之句。别后叔永寄诗无数,而适来此后作诗甚少,视叔永有愧色矣。
三七、忆绮色佳
(四月五日)
前月有《忆绮色佳》一绝,以其不佳,故不留稿。今记叔永“更作飞泉声,入君梦里吼”之句,复忆前诗,因写于此,以存一时鸿爪云尔。
别后湖山无恙否?几番游子梦中回。
街心车作雷声过,也化惊湍入梦来。
三八、吾国历史上的文学革命
(四月五夜)
文学革命,在吾国史上非创见也。即以韵文而论:《三百篇》变而为《骚》,一大革命也。又变为五言,七言,古诗,二大革命也。赋之变为无韵之骈文,三大革命也。古诗之变为律诗,四大革命也。诗之变为词,五大革命也。词之变为曲,为剧本,六大革命也。何独于吾所持文学革命论而疑之?
文亦遭几许革命矣。孔子以前无论矣。孔子至于秦汉,中国文体始臻完备,议论如墨翟、孟轲、韩非,说理如公孙龙、荀卿、庄周,记事如左氏、司马迁,皆不朽之文也。六朝之文亦有绝妙之作,如吾所记沈休文、范缜形神之辩,及何晏、王弼诸人说理之作,都有可观者。然其时骈俪之体大盛,文以工巧雕琢见长,文法遂衰。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其功在于恢复散文,讲求文法,一洗六朝人骈俪纤巧之习。此亦一革命也。唐代文学革命巨子不仅韩氏一人,初唐之小说家,皆革命功臣也(诗中如李杜韩孟,皆革命家也)。“古文”一派至今为散文正宗,然宋人谈哲理者似悟古文之不适于用,于是语录体兴焉。语录体者,以俚语说理记事。今举数例如下:
(大程子)
到恍然神悟处,不是智力求底道理,学者安能免得不用力?
百理具在,平铺放着。几时道“尧尽君道”添得些君道多?“舜尽子道”添得些孝道多?原来依旧。
(二程子)
莫说道:“将第一等让与别人,且做第二等。”才如此说,便是自弃。
(朱子)
知得如此,是病。即便不如此,是药。
学问须是大进一番,方始有益。若能于一处大处攻得破,见那许多零碎是这一个道理,方是快活。然零碎底非是不当理会。但大处攻不破,纵零碎理会得些少,终不快活。今且道他那大底是甚物事。天下只有一个道理。学只要理会得这一个道理。
(陆子)
今人略有些气焰者,多只是附物,元非自立也。若某则不识一字,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
善学者如关津,不许胡乱放过人。
要当轩昂奋发,莫恁地沉埋在卑陋凡下处。
吾友近来jīng神都死,却无向来亹亹之意。防闲,古人亦有之。但他的防闲与吾友别。吾友是硬把捉。……某平日与兄说话,从天而下,从肝胆中流出,是自家有的物事,何尝硬把捉?
自立自重,不可随人脚跟,学人言语。
凡此诸例,皆足示语录体之用。此亦一大革命也。至元人之小说,此体始臻极盛。今举《水浒传》《西游记》中语数则,以示其与语录体之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