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远行_季羡林【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我认识了一位法国青年军官,不知道他的军阶。瘦癯的身材,清瘦的面孔,一副和气的模样。他能说英语,我们就有了共同的语言。我们经常在甲板上碰头,jiāo谈,一起散步,谈到各式各样的问题,彼此没有戒心,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他常常用轻蔑的口吻讽刺法国军队,说官比兵多,大官比小官多。对晚上我们碰到的情况,他并不隐讳,但也并不赞成。就这样,我们在二十多天内,仿佛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他真仿佛把托在手掌上的心jiāo给我了,我感到非常愉快。

  至于法国兵同英国船员之间的关系,我看是非常融洽的。他们怎样接触,我没有看到,不敢瞎说。我亲眼看到的事情也有一些,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法国兵与英国管理人员之间的拳击比赛。这种比赛几乎都放在晚上,在晚饭后,在轮船最前端的甲板上,摆下了战场,离船舷只有一两米远。船舷下面几十米的深处,làng花翻腾,汹涌澎湃之声洋洋乎盈耳。海水深碧,浩渺难测,里面鱼龙水怪正在潜伏,它们听到了船上的人声,看到了反映在海面上的灯影,大惊失色,愈潜愈深了。船上则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英法两国的棒小伙子正在挥拳对击,龙腾虎跃,各不示弱。此时轮船仍然破làng前进,片刻不停。我们离开大陆百里千里,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似乎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我仿佛置身于一个童话或神话中,恍惚间又仿佛是在梦中,此情此景,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在人间了。

  我们的船还在红海里行驶。为什么叫"红海"呢?过去也曾有过这样的疑问,但是没有得到答案。这一次的航行却于无意中把答案送给了我。2月19日的日记中有这样一段话:

  今天天气真热,汗流不止。吃过午饭,想休息一会儿,但热得躺不下。到最高层甲板上去看,远处一片红làng,像一条血线。海水本来是黑绿的,只有这一条特别红,làng冲也冲不破。大概这就是"红海"名字的来源。我们今天也看到飞鱼。

  我想,能亲眼看到这一条红线,是并不容易的。千里航程中只有几米宽不知有多长的一条红线,看到它是要有一点运气的。如果我不适逢此时走上最高层甲板,是不会看到的。我自认为是一个极有运气的人,简直有点飘飘然了。

  另外一件事证明我们全船的人都是有运气的。当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海上的水雷还没有来得及清除多少,从地中海经过红海到印度洋,到处都是这样。我们这一艘船又是最早从欧洲开往亚洲的极少数的船之一。在我们这一条船之前,已经有几条船触雷沉没了。这情况我们最初虽然并不完全知道,但也有所感觉。为什么一开船我们就被集合到甲板上,戴上救生圈,排班演习呢?为什么我的日记中记载着天天要到甲板上去"站班"呢?其中必有原因。过马六甲海峡以后,一天早晨,船长告诉大家,夜里他一夜没有合眼,这里是水雷危险区,他生怕出什么问题。现在好了,最危险的地区已经抛在后面了。从此以后,他可以安心睡觉了。我们听了,都有点后怕。但是,后怕是幸福的;危险过了以后,才能有后怕,这是尽人皆知的常识。

  我们感到很幸福。

  在洋溢着幸福感时,我们到了目的地:西贡。

  三七西贡二月三七西贡二月

  我们于1946年3月7日抵达西贡,在船上过了将近一个月。

  西贡并不直接濒海,轮船转入一条大河,要走很长一段路,才来到。大河虽然仍然极宽阔,虽然仍然让人想到庄子的话:"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但它毕竟已经不是大海了。我们过了那样多天的海上生活,不见大陆,船仿佛漂浮在天上。现在又在大河两岸看到了芦苇,蒹葭苍苍,一片青翠,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人间,感觉到非常温暖,心里热热乎乎的。

  第52节:留德十年(51)

  但是,登上大陆,也并非事事温暖。下了船,在摩肩接踵人声喧闹的码头上,热闹过了一阵之后,我还没有忘记在船上结识的那一位法国青年军官朋友,我还想同他告别一声。我好不容易在万头攒动的法国官兵中发现了他,怀着一颗热烈的心,简直是跑上前去的,想同他握手。然而他却别转了头,眼睛看向别的地方,根本没有看我。我大吃一惊,仿佛当头挨了一棒,又像给人泼了一头凉水。我最初是愕然,继而又坦然,认为这是当然:现在到了他们的殖民地,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必须摆出殖民主义者的架势,才算够谱儿。在轮船上一度托在手掌上的心,现在又收回,装到腔子里去了。我并不生气,只觉得非常有趣而已。

  西贡地处热带。我从来还没有在热带呆过,熟悉热带风光这是第一次。我们来到的时候在当地算是chūn末夏初了,骄阳似火,椰树如林,到处蓊郁繁茂,浓翠扑人眉宇。仿佛有一股从地中心爆发出来的生命力,使这里的植物和动物都饱含着无量生机。说到动物,最使我这个北方人吃惊的是蝎虎子(壁虎)之多,墙上爬的到处都是这玩意儿。这种情景我以后只在西双版纳看到过。还有一种大蜥蜴,在不知名的树上爬上爬下,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用小树枝打它,它立即变了颜色,从又灰又huáng变得碧绿闪光,难道这就是所谓变色龙吗?

  此时正是一年雨季开始的时候。据本地人说,每到雨季,每天必定下雨,多半是在下午。雨什么时候开始下,决定于雨季来临时第一天下雨的时间。如果这一天是下午两点开始下雨,则以后每天都是此时开始。bào雨降临前,丽日当空,阳光普照大地,一点下雨的迹象都没有。但是,说时迟,那时快,一转瞬间,彤云密布,天昏地暗,雷电jiāo加,大雨倾盆似的泻下来了。其声势之浩大,简直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大马路上到处溅起了珍珠似的水花,椰子树也都被水冲洗。然而,时隔不久,大雨会蓦地停下,黑云退席,蓝天出台,又是一片阳光灿烂的大地了。

  热带的天气必有与之相适应的热带的衣着,这在妇女衣装上更为明显。越南妇女的穿着非常有特点,有点类似中国的旗袍,但都是用白绸子缝制的。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开衩极大,几乎一直到腋下。裤子都是用黑绸子缝制的,上白下黑,或者里黑外白,又由于开衩大,所以容易飘动。年轻倩女,迎着热带的微风,款款走来,白色的旗袍和黑色的绸裤,飘动招展,仿佛是黑白大理石雕成的女神像,不是兀立不动,而是满世界游动,真是奇妙的情景!她们身上散布出青chūn的活力,使整个街道都显得生气勃勃。这是一种东方美,西欧国家是找不到的,越南以外的东方国家也是找不到的。

  在这样的热带,稻米一年可以收获三四次,因此大米极为便宜。据说这里没有乞丐,米便宜到每个人都能不费chuī灰之力就能吃饱的程度。谋生既然这样容易,在大街上看到的人们都颇为闲散,一点急迫的样子都没有。除了下雨以外,人们的活动都在户外。椰子树下,还有其他一些不知名的树下,人们懒洋洋地坐在那里,吸烟、吃茶,聊天,悠然自得。西方什么人有几句话说:"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害怕时间,时间唯独害怕东方人。"我一看到这些人,就想到这几句话,心中不禁暗暗叫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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