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谈写作_季羡林【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我属于文学组,古今中外的文学、创作和翻译都包括在内。我们组第一次开会是借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办公室。工作人员把新闻出版总署已经检查过的几百本书搬到会议室内,陈列在那里,供评委们阅读。不知是哪一个工作人员,由于一时疏忽,从书库中向外抱书时,将三册颇为破烂的平装本的《罗摩衍那》夹在书中抱了出来。全书是八册,不知为什么只留下这三册。

  就是这三册书无意中被柳鸣九教授发现了,他大为兴奋,说:“社科院评奖时,此书已经得过奖。”他坚持将此书纳入评选对象中。我作为组长,坚决反对,认为这不合手续,因而是不合法的。但是经过在我回避下的全组讨论,一致评为获得大奖的仅有的几种书之一。后来,在一次有副署长参加的小组会上,我又提出撤掉的建议,没有得逞。终于被搬进了全体评委大会的大礼堂中,但“赫然”摆着的仍是那三册颇为破旧的《罗摩衍那》,在众多富丽堂皇、装帧jīng美的大部头书旁,寂寞、寥落,宛然像一个小瘪三。最后竟以很高的票数通过,成为十几年来中国东方文学作品翻译的全权代表。

  顺便说一句,在这同一次会上,我们小组还通过了中华书局根本没有上报的钱钟书的《管锥编》。从这两件小事也可以看出来,小组的评选是公正无私的,新闻出版总署的领导从来都是尊重评委们的意见的,从来没有妄加gān涉过。

  花絮讲完,我这篇文章应该打住了。我本来只想写上几百字,应付一下差事,不意下笔不能自休,竟写了三千来字。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原因并不复杂。在本文开头时我就讲到了温馨甜蜜的感觉。在这里,这种感觉竟起了作用。我希望,人民文学出版社能够蒸蒸日上,越办越红火。

  我也希望,我这种温馨甜蜜的感觉能永久保留下去。

  2000年10月16日

  第31章 获奖有感(1)

  完全出我意料,我的《赋得永久的悔》竟然获得了中国最高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的荣誉奖。我自己认为是不够格的。

  虽然我从青年时代起就舞笔弄墨,写了一些所谓文章,但是我从来不敢以文学家自命。说一句夸大一点的话,我自己认为是一个科学研究工作者。我的主要jīng力和兴趣都集中在对印度古代语言、中亚古代语言、佛教史以及中外文化jiāo流史的研究上,这种别人可能认为是枯燥乏味的工作,我已经做了六七十年了。樊膏继晷,兀兀穷年,乐此不疲,心甘情愿。写一些散文之类的东西,是积习难除,而且都是在感情躁动于胸中,必须一吐为快的时候。

  十几年前,我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的理事。这件事是我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才知道的。我并没有参加那一次大会。以后究竟开过多少次理事会,我也没太注意,因为我一次也没有参加过。不是我没有时间,没有兴趣,而是由于上面讲到的原因。我觉得,我之所以能够当选理事,是因为我曾从许多外语中翻译过大量的文学作品,而绝不是由于我的创作。我去参加理事会是滥竽充数。一直到最后一次换届的理事会,我才亲自参加。在这一次会议,我又被推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的顾问,地位够崇高的了。“此身合是作家未?”我仍然套用陆放翁的诗句来向自己发问。答复仍在疑似之间,但已经感到有点作家的味了。

  这一次,我获得鲁迅文学奖,不是凭我的翻译,而是凭我的创作。我自觉似乎向作家靠近了一点儿。说到《赋得永久的悔》这一篇散文写成的原因,完全是出于一种偶然性。《光明日报》的韩小蕙小姐想出了一个题目,叫做“永久的悔”,发函征文。别人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至于我自己呢,我一看题目,立即被它吸引住了。我的“永久的悔”,就藏在我的心中,一直藏了几十年,时时在我心中躁动,有时令我寝食难安,直欲一吐为快。现在小蕙一给我机会,实在是天赐良缘。我立即动笔,几乎是一气呵成,文不加点。我大概是jiāo稿最早的人,至少是其中之一。详情都已写在文章中,我在这里就不重复了。

  文章在《光明日报》“文荟”上刊出后,得出的反应大大地超出我的期望。一位在很多问题上同我意见相左的老相识对我说:“你的许多文章我都不同意;但是《赋得永久的悔》却不能不让我感动和钦佩。你是一口气写成的吧?”他说得并没有错,我确实是这样写成的。这一篇文章被许多“文摘”转载,一些地方中学里还选作教材。我还接到许多相识的和不相识的老、中、青朋友的来信,对它加以赞美。我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一篇文章竟能产生这样广泛的影响。

  空口无凭,我不妨选出一封信来,从中抄上几段来供大家品味。这封信是武汉大学的两名研究生写的:

  最主要的,是我们被您在《赋得永久的悔》里面所流露出来的浓郁的亲情深深地感动了。您在文章中说,您如果以后不去济南,不去北京,不去德国,您就可能会是一个农民,一个文盲,但是您的母亲却会比您不在身边要活得长、活得好。多么崇高深沉的爱!宁愿舍弃自己的一切去换取母亲的幸福而不得,便成了一位望九之年的老人的“永久的悔”。

  回想起来,我们时时以“天之骄子”而自豪,自恃青chūn年少,风华正茂,随波逐流,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远方的父母,忽略了父亲期待的目光和母亲渐生的华发,忽略了故乡小河边曾有过的嬉戏奔跑。看了您的文章,我们的心受到了qiáng烈的震动。从小到现在,我们被倾注了母亲满腔的从不企求回报的爱。我们大了,母亲也老了。我们再不能等到自己90岁了才悔恨地想起当初不该离开母亲,忽略母亲。我们都是胸怀理想的热血青年,以自己的眼睛观察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深深地热爱着可爱的祖国。您的心路历程,您的文章刚好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朴实的道理:爱国应从爱母亲做起。

  您的年龄比我们的爷爷还大,从民国初始一直走到改革开放的今天,历经沧桑而保持本色,您的爱母之情,爱国之心将永远激励着我们前进,提醒着我们要永葆人间真情至爱,做一个真正的人,大写的人,同样也将激励和影响着全国千千万万青年朋友的生活道路。

  信就抄到这里。下面署名是“学生彭至安(法学院96硕)、刘阳(生科院97硕)”。

  这一封信写得何等真挚动人啊!我们中国的青年是多么可爱啊!这一封信对我的震动比我那篇文章对他们的震动要qiáng烈到不知多少倍。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篇简单的文章竟能在社会上、对青年人产生这样qiáng烈的影响。

  我现在几乎每天都收到一些素昧平生的朋友们的来信,其中老、中、青年都有,而以青年为多。我写文章向来不说谎话、大话、套话。我向读者真挚坦率地jiāo了心,读者也以同样的东西回报了我。这是我近年来最大的快乐。

  我在上面已经提到,我平生倾全力去做的是科学研究工作,写点散文,只能算是余兴。然而,根据我今天的认识,人们在社会中不管处于什么地位,上至高官显宦,中间有士、农、工、商,下至引车卖浆者流,我们所做的工作都必须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人民,有益于祖国,有益于全人类。如果只是为了个人利益,为了孤芳自赏,那就是社会的寄生虫。觉悟了的人民必将扬弃之,甚至消灭之而后快。那种“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的科学研究工作,有的也能立即产生社会效益,有的则只能俟诸未来。但是,文学作品绝大多数能立即产生社会影响,直接产生影响。我的《赋得永久的悔》就是一个最具说服力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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