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谈写作_季羡林【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既然把散文摆上了这样高、这样特殊的位置,散文,特别是中国散文的特点究竟何在呢?有人说,散文的特点就在一个“散”字,散文要松松散散。愿意怎样写,就怎样写;愿意写到什么地方,就写到什么地方。率意而行,一片天机,挥洒自如,如天马行空。何等潇洒!何等自如!我对这种说法是有怀疑的。如果不是英雄欺人,就是完全外行。现在有些散文确实“散”了,但是散得像中小学生的作文。这样的东西也居然煌煌然刊登在杂志上,我极不理解。听说,英国现代个别作家坐在咖啡馆里,灵感忽然飞来,于是拿起电话,自己口述,对方的秘书笔录,于是一篇绝妙文章就此出笼。这是否是事实,我不敢说。反正从中国过去的一些笔记中看到的情况与此截然相反。一些散文大家,一些散文名篇,都是在长期锻炼修养的基础上,又在“意匠渗淡经营中”的情况下,千锤百炼写出来的。尽管有的文章看起来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一点费力的痕迹都没有,背后隐藏着多么大的劳动,只有作者和会心人了解,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以上就是我对中国散文和世界散文的一点肤浅的看法。我自己当然认为是正确的。否则就不会写出来。至于究竟如何,这要由读者来判断了。

  因为自己不在坛上,对文坛上的情况不甚了了。风闻现在散文又走俏了。逖听之下,不禁狂喜,受了多年歧视的散文,现在忽然否极泰来,焉得不喜!而读者也大概对那些秘闻逸事,小道新闻,政坛艺坛文坛上的明星们的韵事感到腻味了。这是读者水平提高的表现,我又焉得不喜!

  在这样出书难卖书难的十分严峻的环境中,江苏文艺出版社竟毅然出版这样一部规模空前的散文jīng华。对于这样的眼光与魄力,任何人也不会吝惜自己的赞扬。这篇序文本来是请冯至先生写的。他是写这篇序文的最适宜的人选。可惜天不假年,序写未半,遽归道山。蒙编选同志和姚平垂青,让我来承担这个任务,完成君培先生未竟之业,自愧庸陋,既感光荣与惶恐;哲人其萎,又觉凄凉与寂寞。掷笔长叹,不禁悲从中来。

  1993年5月5日

  第13章 散文创作必须学习其他国家的优秀之处

  我喜爱散文,自己也写点散文。但是,经过一段相当长的迷惘,我才终于认识到,中国是世界散文大国。在历史上,散文家人数众多,灿若列星。

  “五四”以后,改文言为白话,散文同小说、诗歌、戏剧一样,都改用白话来创作。但是,根据我个人的体会,后三者至少是在形式上全部欧化了,唯独散文仍保留传统的形式。我们必须承认,所谓散文的传统形式,是颇为难说的。因为中外散文的形式都是既复杂又统一的,很难说什么是中国的形式。不过,话又说了回来,倘若仔细琢磨,中国散文在形式上还是有其特点的。

  中国古人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在这里,“他山”指的是世界上其他国家。这些国家几乎都有自己的散文创作。尽管散文创作的数量不同,质量不等,但是基本上都有。从总体上,特别是从细微处,倘若仔细加以审视,各国的散文在大体上相同的情况下,都各自有其特点。正是这一些特点,颇为值得其他国家的散文创作借鉴。纵然中国是散文大国,也必须学习其他国家的优秀之处。只有这样,中国的散文创作才能日益繁荣发达,日新又日新。

  在过去,中国已经出版过一些外国散文的翻译,但是很不全面,译文质量也不能尽如人意。现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这一套《世界经典散文新编》,分为中国卷、欧洲卷、拉美洲卷等等,规模之大,收入新的译文之多,都是空前的。这对中国的读者来说是扩大了他们的阅读面;对中国的散文作家来说,是给了他们“他山之石”。这都是十分有意义的。因此我怀着感激欣慰的心情来推荐这一套大书。

  2001年3月16日

  第14章 语言与文字

  人之所以异于禽shòu者,其道多端。人类先有了语言,后又有了文字,而禽shòu则没有,这是重要区别之一。现在国外有个别的语言学家在研究禽shòu的语言,响应者不多。这个问题我在这里先不讨论。

  我们每个人,除了哑巴以外,总要经常说话。认字的人还要经常使用文字。这和阳光与空气一样,和吃饭与睡觉一样,是离不开的。

  但是,有一个现象却往往为非语言学家所忽略,这就是:语言和文字,只要还活着,也就是说:还被人使用,就存在不停地变化。中国文字从甲骨文到钟鼎文,到大篆,到小篆,到隶书,到楷书、行书、草书,就是最有力的证明。语言亦然,不必细说。为了更轻易地提高人民的文化水平,促进经济的发展,在某一个时期内,由官方采用行政命令的办法,使文字统一和规范化,这是无可非议的,合情合理的。中外历史上都不乏先例,秦始皇的“书同文”是一个最有名的例子。我们今天汉字规范化,是经过完备的法律程序通过的,我们全国人民责无旁贷,遵守是我们的义务,是奉公守法的表现。

  但是,从长期来看,比如说二三百年,或者更长的时间,语言和文字都要变化,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除非你把语言和文字都搞成化石。

  世界上最关心自己语言“纯洁化”的是法国。几百年来法兰西学院不断地做出努力,保持法语的“纯洁”,然而法语,同其他语言一样,不断受到“污染”,变得不“纯洁”起来。这件事是不以人的主观愿望为转移的。

  最近我收到一位×年(我不知道他是老中青,姑以×代之)学者的来信。他是个有心人,一个有志之士,想努力保持汉语的规范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

  但是,他有点“食今不化”,不了解语言和文字都不会停滞不变的道理,想使我们今天的规范化字永垂不朽,变成化石。比如在今天的汉语词典上“蒙眬”和“朦胧”确实分列为两个词儿,前者的解释是“快要睡着或刚醒时,两眼半开半闭,看东西模糊的样子”。对后者的解释是“月光不明,不清楚,模糊”。其实基本的含义就是“模糊”。如果说“蒙眬”与眼有关,而“朦胧”与月色有关,那么,对一个瞎子来说,他既无“蒙眬”,又无“朦胧”。如果他写文章(当然是用盲文)他应该用哪一个词儿呢?鲁迅先生的《三闲集》中有一篇文章“醉眼中的朦胧”,这确与眼睛有关,然而他却写作“朦胧”,而非“蒙眬”。根据我的印象,“蒙眬”这两个字,现在很少有人用,它几乎成为汉语词汇中的盲肠。这位学者硬要勉qiáng区分,“可怜无补费jīng神”。

  这位学者还举出了一些别的例子,限于篇幅,我就不举了。他为了勘误,“写了几百封信,连作者面也不得到(羡林按:此句措词有问题,也应该‘勘一勘’的)……而大量的书一印再印,几万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册,流向社会传之后代,真是贻害无穷,简直是践踏我们五千年的璀璨文化,使大家都当上不孝之(羡林按:应作子)孙败类。这大概不是各位弄学问的大家所心甘情愿的吧?”这真是石破天惊之论,令我浑身震撼。然而“五千年”中,我们的语言文字变了多少次了?我们全体汉族人民,加上我们的老祖宗,岂不都成了不肖子孙败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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