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得永久的悔_季羡林【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今天下午,由于一个更加偶然的机会,我搬出了自己住的房间,无处可去,就来到湖边上我经常散步的地方,坐在石凳子上,把时间打发过去,好等晚上到车站去上车。“难得浮生半日闲”,我近来常有这样的感叹。不意这半日间竟于无意中得之,岂不快哉!我被迫坐在这幽静的湖边上,抬头看白鹭和画眉在树林中穿飞;耳中听到画眉嘹亮的鸣声;低头看到白鹭在湖上飞翔捕鱼;再低头就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蚂蚁在草丛中爬来爬去,匆匆忙忙地jiāo头接耳,好像在张罗什么事情。偶尔一回头看,绿草丛中,红红地一闪,我拨开草叶,一颗颗草莓就出现在我眼前。我吃过草莓,但是像在《茵梦湖》中那样寻找野生草莓,我却没有gān过。现在又于无意中得之,我只好再说一遍“岂不快哉”了。在兴奋之余,我拿出信纸,开始写这一篇文章,树木和竹子的影子在信纸上摇曳不定,我顾而乐之,心头漾起了从来没有过的新鲜又喜悦的感情。这地方,我今天早晨来过一趟,意思是同这里的湖水、树木、翠竹、红花告别。焉知今天下午竟又会来到这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人世变幻,真难逆测啊!

  从我上面写的这些东西来看,我的思绪是非常杂乱的。但是,不管多么杂乱,小泓的面影总在我眼前晃动。这个孩子在那遥远的异域的一个城市里已经生活了将近两年了,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像他这样年龄的孩子,看前途如花似锦,不像我们老人这样容易怀念过去的事。我觉得,这现象是正常的。我们老年人应该时时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成为年轻人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拦路虎,而应该为他们铺路搭桥,不管是否是自己的孩子,都应该一视同仁。于必要时,我们应该让他们踏在我们身上大跨步向前走去。我们的希望在于将来,我们的希望在孩子身上,这是丝毫无可怀疑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感情上的原因,事实上的原因,都不能改变我们的做法。

  可是,我自己确实没有想到,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悲欢离合之后,我的感情还这样脆弱,我还这样多愁善感。记得宋朝一个词人有两句词:“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他阶前点滴到天明。”我离开这个境界还远得很哩,再继续努力修养吧!

  别了,稻香楼!有朝一日,我还希望看到你。

  槐花

  更新时间:2009-7-13 14:02:00

  字数:1133

  1983年5月10日写于合肥稻香楼

  1985年1月13日抄于北京燕园

  自从移家朗润园,每年在chūn夏之jiāo的时候,我一出门向西走,总是清香飘拂,溢满鼻官。抬眼一看,在流满了绿水的荷塘岸边,在高高低低的土山上面,就能看到成片的洋槐,满树繁花,闪着银光;花朵缀满高树枝头,开上去,开上去,一直开到高空,让我立刻想到新疆天池上看到的白皑皑的万古雪峰。

  这种槐树在北方是非常习见的树种。我虽然也陶醉于氤氲的香气中,但却从来没有认真注意过这种花树——惯了。

  有一年,也是在这样chūn夏之jiāo的时候,我陪一位印度朋友参观北大校园。走到槐花树下,他猛然用鼻子吸了吸气,抬头看了看,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我从前曾看到一幅印度人画的人像,为了夸大印度人眼睛之大,他把眼睛画得扩张到脸庞的外面。这一回我真仿佛看到这一位印度朋友瞪大了的眼睛扩张到了面孔以外来了。

  “真好看呀!这真是奇迹!”

  “什么奇迹呀?”

  “你们这样的花树。”

  “这有什么了不起呢?我们这里多得很。”

  “多得很就不了不起了吗?”

  我无言以对,看来辩论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可是他的话却对我起了作用:我认真注意槐花了,我仿佛第一次见到它,非常陌生,又似曾相识。我在它身上发现了许多新的以前从来没有发现的东西。

  在沉思之余,我忽然想到,自己在印度也曾有过类似的情景。我在海德拉巴看到耸入云天的木棉树时,也曾大为惊诧。碗口大的红花挂满枝头,殷红如朝阳,灿烂似晚霞,我不禁大为慨叹:

  “真好看呀!简直神奇极了!”

  “什么神奇?”

  “这木棉花。”

  “这有什么神奇呢?我们这里到处都有。”

  陪伴我们的印度朋友满脸迷惑不解的神气。我的眼睛瞪得多大,我自己看不到。现在到了中国,在洋槐树下,轮到印度朋友(当然不是同一个人)瞪大眼睛了。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都有这样一个经验:越是看惯了的东西,便越是习焉不察,美丑都难看出。这种现象在心理学上是容易解释的:一定要同客观存在的东西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客观地去观察。难道我们就不能有意识地去改变这种习惯吗?难道我们就不能永远用新的眼光去看待一切事物吗?

  我想自己先试一试看,果然有了神奇的效果。我现在再走过荷塘看到槐花,努力在自己的心中制造出第一次见到的幻想,我不再熟视无睹,而是尽情地欣赏。槐花也仿佛是得到了知己,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洋槐,似乎在喃喃自语,又对我讲话。周围的山石树木,仿佛一下子活了起来,一片生机,融融氤氲。荷塘里的绿水仿佛更绿了;槐树上的白花仿佛更白了;人家篱笆里开的红花仿佛更红了。风chuī,鸟鸣,都洋溢着无限生气。一切眼前的东西联在一起,汇成了宇宙的大欢畅。

  一个影子似的孩子

  更新时间:2009-7-13 14:02:00

  字数:1308

  1986年6月3日

  有道是老马识途,又说姜是老的辣。意思无非是说,人老了,识多见广,没有没见过的东西。如今我已年逾古稀,足迹遍三大洲,见到的人无虑上千,上万,甚至上亿。但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影子似的孩子。

  什么叫影子似的孩子呢?我来到庐山,在食堂里,坐定了以后,正在大嚼之际,蓦抬头,邻桌上已经坐着一个十几岁的西藏男孩,长着两只充满智慧的机灵的大眼睛,满脸秀气,坐在那里吃饭。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没有一点声息,没有一点骚动。我正在心里纳闷,然而,一转眼间,邻桌上已经空无一人,没有一点声息,没有一点骚动,来去飘忽,活像一个影子。

  最初几天,我们乘车出游,他同父母一样,从来不参加的。我心里奇怪:这样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不知道闷在屋里gān些什么?他难道就不寂寞吗?一直到了前几天,我们去游览花径、锦绣谷和仙人dòng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车子上忽然多了一个人,他就是那个小男孩。他一句话也不说,没有一点声息,没有一点骚动,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浮现着甜蜜温顺的笑意,仍然像是一个影子。

  从花径到仙人dòng是有名的锦秀谷,长约一公里,左边崇山峻岭,右边幽谷深涧,岚翠欲滴,下临无地,目光所到之处,浓绿连天,是庐山的最胜处。道狭人多,拥挤不堪,我们这一队人马根本无法走在一起。小男孩同谁也不结伴,一个人踽踽独行。有时候,我想找他,但是万头攒动,宛如汹涌的人海,到哪里去找呢?但是,一转瞬间,他忽然出现在我们身旁。两只俊秀的大眼睛饱含笑意,一句话也不说,一点声息也没有。可是,又一转瞬,他又不知消逝到何方了。瞻之在前,忽然在后,飘忽浮动,让人猜也猜不透。等到我们在仙人dòng外上车的时候,他又飘然而至,不声不响,活像是我们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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