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回忆录_季羡林【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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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学习生活回忆(2)(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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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先生与马坚年在德国。战乱之中,相逢故国旧友实属不易。

  此时战争已经形势大变。德国法西斯由胜转败,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最初英美的飞机来德国轰炸时,炸弹威力不大,七八层的高楼仅仅只能炸坏最上面的几层。法西斯头子尾巴大翘,狂妄地加以嘲讽。但是过了不久,炸弹威力猛增,往往是把高楼一炸到底,有时甚至在穿透之后从地下往上爆炸。这时轰炸的规模也日益扩大,英国白天来炸,美国晚上来炸,都用的是“铺地毯”的方式,意思就是炸弹像铺地毯一样,一点儿空隙也不留。有时候,我到郊外林中去躲避空袭,躺在草地上仰望英美飞机编队飞过,机声震地,黑影蔽天,一躺就是个把小时。

  我就是在这样饥寒jiāo迫、机声隆隆中学习的。我当然会想到祖国,此时祖国在我心头的分量比什么时候都大。然而它却在千山万水之外,云天渺茫之中。我有时候简直失掉希望,觉得今生再也不会见到最亲爱的祖国了。同家庭也失掉联系。我想改杜甫的诗:“烽火连三岁,家书抵亿金。”我曾在当时写成的一篇短文里写道:“乡思使我想到:我是一个有故乡和祖国的人。”也许现在的人们无法理解这样一句平凡简单然而又包含着许多深意的话。我当时是了解的,现在当然更能了解了。

  在这里,我想着重提一下德国人民的友好情谊。大家都知道,在30年代末40年代初,中国,除了解放区以外,是在国民党统治下的,外jiāo无能,内政腐败,huáng钟毁弃,瓦釜雷鸣,是一个被人家瞧不起的国家,何况德国法西斯更是瞧不起所谓“有色人种”的。法西斯头子希特勒时有所表露,而他的话又是被某一些德国人奉为金科玉律的。然而,在广大人民群众中,情况却完全两样。我在德国住了那么长的时间,从来没有碰到种族歧视的粗野对待。我的女房东待我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离别时她痛哭失声。我的老师,我上面已经讲到过,对我在学术上要求极严,但始终亲切和蔼,令我如在chūn风化雨中。对一个远离祖国有时又有些多愁善感的年轻人来说,这是极大的安慰,它使我有勇气在饥寒jiāo迫、jīng神极度愁苦中坚持下去,一直看到法西斯的垮台。

  法西斯垮台以后,德国已经是一片废墟。我曾到哈诺弗去过一趟。这个百万人口的大城,城里面光留下一个空架子,几乎没有什么居民。大街两旁全是被轰炸过的高楼大厦,只剩下几堵墙;沿墙的地下室窗口旁,摆满上坟用的花圈。据说被埋在地下室里的人成千上万。当时轰炸后,还能听到里面的求救声,但没法挖开地下室救他们。声音日渐微弱,终于无声地死在里边。现在停战了,还是无法挖开地下室,抬出尸体。家人上坟就只好把花圈摆在窗外。这种景象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这时已是1945年深秋,我到德国已经整整10年了。我同几个中国同乡,乘美军的汽车,到了瑞士,在那里住了将近半年。1946年夏天回国。从此结束了我那漫长的流làng生活。

  1981年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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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济南——怀鞠思敏先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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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5年,季先生在山东高中任职时与同事在一起。

  说到我和济南,真有点儿不容易下笔。我6岁到济南,19岁离开,一口气住了13年之久,说句夸大点儿的话,济南的每一寸土地都会有我的足迹。现在时隔50年,再让我来谈济南,真如古话所说的,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处说起了。

  我想先谈一个人,一个我永世难忘的人,这就是鞠思敏先生。

  我少无大志。小学毕业以后,不敢投考当时大名鼎鼎的一中,觉得自己只配入“破正谊”,或者“烂育英”。结果我考入了正谊中学,校长就是鞠思敏先生。

  同在小学里一样,我在正谊也不是一个用功勤奋的学生。从年龄上来看,我是全班最小的之一,实际上也还是一个孩子。上课之余,多半是到校后面大明湖畔去钓蛙、捉虾。考试成绩还算可以,但是从来没有考过甲等第一名、第二名。对这种情况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但是鞠思敏先生却给了我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个子魁梧,步履庄重,表情严肃却又可亲。他当时并不教课,只是在上朝会时,总是亲自对全校学生讲话。这种朝会可能是每周一次或者多次,我已经记不清楚。他讲的也无非是处世待人的道理,没有什么惊人之论。但是从他嘴里讲出来,那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认真而诚恳的态度,真正打动了我们的心。以后在长达几十年中,我每每回忆这种朝会,每一回忆,心里就油然起幸福之感。

  以后我考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校址在北园白鹤庄,一个林木茂密,绿水环绕,荷池纵横的好地方。这时,鞠先生给我们上课了,他教的是伦理学,用的课本就是蔡元培的《中国伦理学史》。书中道理也都是人所共知的,但是从他嘴里讲出来,似乎就增加了分量,让人不得不相信,不得不去遵照执行。

  鞠先生不是一个光会卖嘴皮子的人。他自己的一生就证明了他是一个言行一致、极富有民族气节的人。听说日本侵略者占领了济南以后,慕鞠先生大名,想方设法,劝他出来工作,以壮敌伪的声势。但鞠先生总是严加拒绝。后来生计非常困难,每天只能吃开水泡煎饼加上一点儿咸菜,这样来勉qiáng度日,终于在忧患中郁郁逝世。他没有能看到祖国的光复,更没有能看到祖国的解放。对他来说,这是天大的憾事。我也在离开北园以后没有能再看到鞠先生,对我来说,这也是天大的憾事。这两件憾事都已成为铁一般的事实,我将为之抱恨终天了。

  然而鞠先生的影像却将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时间愈久,反而愈显得鲜明。他那热爱青年的jīng神,热爱教育的毅力,热爱祖国的民族骨气,我们今天处于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中国人民,不是还要认真去学习吗?我每次想到济南,必然会想到鞠先生。他自己未必知道,他有这样一个当年认识他时还是一个小孩子、而今已是皤然一翁的学生在内心里是这样崇敬他。我相信,我决不会是惟一的这样的人,在全济南,在全山东,在全中国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怀有同我一样的感情。在我们这些人的心中,鞠先生将永远是不死的。

  1982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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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忆中的老舍先生(1)(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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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先生与韩素音夫妇在一起。觥筹jiāo错间,往事益愈重叠难忘。

  老舍先生含冤逝世已经20多年了。在这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内,我经常想到他,想到的次数远远超过我认识他以后直至他逝世的30多年。每次想到他,我都悲从中来。我悲的是中国失去一个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正直的大作家,我自己失去一位从年龄上来看算是师辈的和蔼可亲的老友。目前,我自己已经到了晚年,我的内心再也承受不住这一份悲痛,我也不愿意把它带着离开人间。我知道,原始人是颇为相信文字的神秘力量的,我从来没有这样相信过。但是,我现在宁愿作一个原始人,把我的悲痛和怀念转变成文字,也许这悲痛就能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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