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_叶广芩 【完结】(68)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我母亲不许我找老姐夫饮酒,说是家里有个“酒半疯”就够了,再出个“女半疯”,更让她堵心。但是我母亲怎能管得住我呢?我是个长腿的东西,只要她稍一不留神,我就溜到偏院去了,进了偏院就是进了酒缸,能不喝酒吗?应该说我的酒量都是我的老姐夫培养出来的,我们家的偏院实际是个很不错的饮酒培训班。长大后从事文学艺术,常与文友酣畅痛饮,往往喝上大半瓶北京昌平厂出的红星二锅头仍无醉意,可见是打小练出来的童子功。

  为当年那场醉酒,我竟然还得了个“酒嗉子”的称号。酒嗉子是温酒用的小瓷瓶,小口大肚,一拃高,装不多,随喝随温。老姐夫说那天我跟他在一起喝酒,才喝一碗,我就倒了,现了原形,原来是个只能装二两的酒嗉子。我说我是酒嗉子,你是什么?他说他起码是个大酒瓮,装个四五十斤没问题。我为自己是个小酒嗉子而遗憾,而难为情,就有些失意。老姐夫不管这些,他又提来酒,大口大口地喝,也让我喝,我就跟着他喝。酒酣耳热之际,他说,咱们俩的酒量北平城里是没人能比的,咱们要酒压皇城一带,拳打东西二城。我说,对……打,打……二城……

  东西二城没打到。挨了母亲一顿饱揍。

  母亲气急败坏地说,又去喝酒,又去喝酒,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没记性呢!

  让一个孩子长记性,那是很难的事,闹不好就会适得其反。母亲越是让我长记性,我越是没记性,偷偷摸摸跟着老姐夫照喝不误,且大有长进,小小年纪就懂得了“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的酒鬼意境。称得上是资深酒徒了。所以我现在从来不让我的孩子长什么“记性”,一切都顺其自然,我相信我的孩子会比我发展得健康,也会比我有出息。但在酒上,她比我差远了,我想这是因为她小时我没有拦着她喝酒的缘故。

  老姐夫不能离酒的原因是因为他吃药,我们都知道他常服一种叫做“五行散”的东西。五行散是由硫磺、钟rǔ等制成的烈性“qiáng身药”,服药后必须在院里急走两个时辰,以解药毒,所以叫“行散”。那药的引子就是酒,否则那毒是散不出去的。“五行散”是一种土huáng色粉末状的东西,捣药是老姐夫的日常工作之一,那药都是随吃随捣,细腻得如一缕青烟。看着老姐夫抱着药钵,坐在桌前那一丝不苟的认真劲儿,常常让我想起月宫里捣药的兔儿来,据说那兔儿也需日日捣药,跟那砍树的吴刚一样,没有一刻停歇。我于是认定,那兔儿捣的必定也是五行散。我问过老姐夫这种huáng末儿吃下去有什么好处,老姐夫说妙不可言。我问怎的妙不可言,老姐夫说,要成仙就必须服散服丹,这些东西都是长久不会改变的物质,自天地开辟以来,日月不亏明,金不失其重,食之可以长生。五谷鱼肉,极易腐朽糟烂,人吃了也是如此,这就叫天人合道,理契自然。吃了五行散,可令人身安命延,体生毛羽,邀游上下,使役万灵。我说,体生毛羽,那就是长了翅膀,像家雀儿一样要飞呀!老姐夫说,当然能飞,道家称之为“举行轻飞,白日升天”。

  就为这个“遍生毛羽”,从此我就对老姐夫格外注意了,很希望有朝一日我们的老姐夫身上能像jī一样地长出毛来。有一回跟看门老张谈论起遍生毛羽的事,老张郑重建议我,再跟老姐夫谈到“白日升天”这类话题时,一定要他带上我们俩。我说,这怕不行,咱们也没服五行散。死沉死沉的,带不动。老张说。你没听过一人得道,jī犬升天的故事吗?那个吃了丹药的刘安白日升天,还不是把家里的老婆孩子、猫儿狗儿都带上走了?我说,升了天还能回来吗?老张说,大概不能。我说,那我就不升了。你要升你跟着老姐夫去升,天上缺个看门的也不一定。老张说他升了天就不会再看门了,他就是仙家了。我问仙家有什么好。老张说,好处大了。想吃什么有什么。想要多少钱有多少钱,想娶几个媳妇就能娶几个媳妇,还有,想逛街就逛街,想听戏就听戏。我说,依你这么说,我阿玛就是仙家了。老张说,差不多。

  吃了五行散的老姐夫在院里走动绝不是没有目的地瞎走,人家走的是步罡踏斗的缭绕之法,名日“步虚”,又叫“禹步”,据说是从大禹那儿传下来的。大禹治水时小腿受伤,步行困难,便走出了这一套奇怪的步伐。让不明真相的人看来,那步子很像今日jiāo谊舞的三步,即迈一步点两点。我们常说艺术源于生活,大概这舞就是源于受伤的大禹了,从那蹴蹴点点的步伐足可看出当年大禹的伤痛之深,我们的老祖宗为了我们今日的幸福生活,花费的代价真是太大了。看得多了,我便看出了眉目,老姐夫“步虚”时面东背西,先往南三步,再奔东南,而后正东,往往要走出一个八卦的形状。地上并没有八卦的图形,所以,外人猛一看,只见老姐夫在地上圈圈点点,穿来绕去,很是有些莫名其妙。其实这里头的名堂大了,让老姐夫说,这叫“三步九迹”,上应“三元九星”之数,含某行无咎的意思在其中,吃了再毒的药也会平安无事的。

  老姐夫信奉老庄,追求的是神仙与不死,他的生存原则是不过度劳累,不过度用脑,不过度喜怒,不过度yín逸,神静则心和,心和则神全。老姐夫的心也和了,神也全了。老姐夫就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姑老爷了。我母亲为五格格的前程很是担忧。觉着老姐夫在偏院这么装神弄鬼总不是个事儿。我的哥哥们则劝我母亲大可不必为此伤神,说人家当事者都不以为然,您老太太瞎操什么心!当时,我的哥哥们之所以都向着老姐夫,是他们正在向老姐夫学习一种叫做“添油法”的内功,他们学得很认真,很虔诚,定时赶回家来“上课”。

  然而,就是这“添油”内功。给金家带来的危害是空前的。说它是一场令我父母谈之色变的可怕瘟疫也不为过,这也是我的母亲明白真相后跟老姐夫反目的原因。可在当时,谁都蒙在鼓里。

  二

  老姐夫在金家曾经有过一回大显本事的机会。

  夏日,我们的刘妈在午睡将起之时突然犯了癔症,又哭又闹,满嘴胡说八道。刘妈平时是个谨慎能gān的女仆,从十六岁到我们家,四十多年了,已经成了我们家的一员,那地位不是一般的仆人所能替代的。刘妈说的是一口安徽桐城话。桐城是我父亲第二个妻子张氏的家乡。刘妈所说,都是谁谁欠了她几担谷,谁谁吞了她几年的租,谁谁将她的衣物都分了……说之有名有姓,有来龙,有去脉,让人不能不信。老张说,刘妈睡觉没有关门,是二娘老家的先人找来了,附在了她身上。母亲说,大夏天谁睡午觉也不关门,那安徽的先人怎的不找别人就找她?老张说,刘妈是随着二娘由安徽嫁过来的,安徽那边来了人,当然就先奔她。母亲说,不说先人不先人的,想法子治病才是要紧。以往刘妈是我们金家的医疗总顾问,如今总顾问出了问题,下边的人就没了主意,大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商量来商量去,最科学的办法是打电话叫来了在协和医院工作的六姐舜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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