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_叶广芩 【完结】(67)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父亲也介绍老姐夫出去工作过,先在通县私立潞河中学教数学,姐夫嫌远,没教下半学期就打了退堂鼓;后又介绍他去《平民日报》当校对,也因须“日日坐班,拘谨乏味”而辞去职务;之后还在建设局当过科员,也因为不好好上班,被人家“谢退”了;还在市政府秘书处供过事,老姐夫又嫌“血雨腥风太浓”而自动离职……好在完家有钱,供得起两口子在北京的花消,用不着出去操劳受苦,也一样把日子过得很滋润舒服。只是他们不愿意从金家大院里分离出去。

  五格格舜铃更是无所事事,一天除了梳妆打扮以外,就是陪着我母亲说话、逛庙、听戏。那时六格格舜镘已经在协和医院做护士长了,她劝舜铃去读护士学校。说协和的护校不是谁都能进的,首先得英文好,其次得高中毕业,一切按照美国纽约州立医院护校的教学方法示教,毕业以后每月薪金七十美元,比眼下当闲散的家庭妇女qiáng百倍。舜铃不去,说挣得再多也是gān伺候人的活儿,她堂堂的格格怎么能去当护士!舜镘说你不可能当一辈子格格,总得有一技之长才好安身立命,无论世事怎么变,心里也塌实。母亲也劝舜铃出去工作,说协和是老医院,名声大得很,过去冯玉祥、孙中山、宋美龄、于凤至都在那儿住过,在那儿工作不能说是掉价儿。舜铃还是不去,她说她婆婆家的财产他们两口子吃三辈子也吃不完,她用不着工作。母亲说财产再多也有坐吃山空的时候,这事还是要从长计议。舜铃说让她出去工作是假,要把她赶出金家才是真,她在金家又不是白吃白住,一个偌大的家,怎就容不得她呢?母亲听了这话,也再不好说什么,一切就全顺着他们两口子来了。

  姐姐舜铃不出去工作,姐夫占泰也不出去工作,两口子悠闲得神仙一般。

  姐夫虽然在家,也很忙,他主要忙两件事,喝酒和修道。

  先说喝酒。我们的老姐夫在很多时候都呈迷醉状态,前面说过,他能用一个杏儿下一瓶竹叶青,他可以不吃饭,但是他得喝酒,并且每天不少于一坛。他常说他一日不饮酒,便觉形神不复相亲,文王饮酒千种,孔子百觚,与先哲相比,他差得远哩!这话往白里说,就是他一天不喝酒,就丢了魂儿般地难受,人就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儿,细想想这真是件很严重的事情,只剩下空壳儿的人。叫什么人呢?所以,为了老姐夫的躯壳里有内容,我们都赞成他喝酒,用孔子的话说,“惟酒无量,不及乱”就好。我们的老姐夫的确不及乱,他的醉,醉得很有分寸,我们常见他腿脚不稳,踉踉跄跄地在院里绕圈子,嘴里念念有词,昂首挥臂,俨然豪气如云,却从没见他胡闹乱来过。有时,醉了的姐夫也如蛇一样地绕在墙边的一棵小柳树上,周身竟是一丝不挂的jīng光,让人看了不可思议,金家的人瞧惯了,见怪不怪,都知道过不了半个时辰他就会下来,一个大活人。能在树上盘多久呢?

  看门老张说,完颜姐夫是金朝的龙种,是条醉龙,它时不时地得显形,要不它憋得慌。

  做饭老王说,不是显形,是现眼,金家出了位这样的姑爷,也是金家几代修来的“造化”,赤身luǒ体于光天化日之下,全中国也找不出几位,这也是金家一绝。

  老姐夫酒醉后再闹,再现眼,也只是在他的偏院里表现。他极明白他的活动范围和他在金家的身份,这怕是他识趣、不招人讨厌的一面。

  老姐夫其实不傻。

  到了我跟老姐夫接触的时候,民国已近尾声,那时候的老姐夫已经留起了胡子,飘飘逸逸的几绺,垂dàng在胸前,很像画上八仙里的曹国舅。依着金家的规矩,当了爷爷的人才能留髯。但老姐夫不在此限制之列,因为从根儿上说,他是外人,金家管得了儿子管不了姑爷。老姐夫长着一嘴胡子,爷爷似的在金家进进出出,谁看着谁别扭。我父亲六十多了,还没有留胡子,这是因为我的几个哥哥哪个也没给他生出孙子来。父亲常常摇头感叹,叹人心不古,世道衰微。其实世道衰微跟他留不成胡子实在没有太大联系,他的儿子们生不了儿子,也跟人心不古没有关系。我想,那时候倘若他知道一切的症结都在我的老姐夫身上,恐怕我们的老姐夫也不会在偏院住得那般安逸了。

  除了胡子以外,老姐夫还有披肩的长发,很像今日艺术界的某些jīng英,颇有后现代的情趣和众醒独醉的意气风范。我最最喜欢gān的一件事就是趁老姐夫打坐的时候,趴在他的后背上。将他那长长的头发编成一根根的辫子。对此,老姐夫从不发脾气,任着我在他的脑袋上折腾,有时打坐起来,还会故作惊讶地说,呀,我跟王母娘娘不过说了一会儿话,九天玄女竟给我梳了一个这样的头。

  我就格格地乐,老姐夫也乐。

  我还喜欢陪老姐夫喝酒,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老姐夫喝酒一般在后园的亭子里,下酒菜多是瓜果梨桃。顶不济也有一碟腌酱瓜。姐夫喝的酒是他自酿的米酒,那酒又甜又香,实则是小孩子最好的饮料。姐夫的院里有十个包着棉絮的青花大缸,那是他的米酒制造工厂。他常常对我说,童儿,去听听,听哪个缸里在闹螃蟹?我就趴在一个个缸肚子上听,——哪个里面有喳喳喳的声响,哪缸的酒就酿好了。

  起酒是件很有意思的工作,熟后的酒,渣液混合,有米在酒中浮泛,饮时需用布滤过。“倾醅漉酒”,这是个很文明的词儿,且不说这词儿,仅这个过程的本身就是件雅得不能再雅的事情了。明朝画家丁云鹏有幅《漉酒图》的画,画上男子神清目秀,长髯飘逸,在柳树下和他的小童儿扯着布滤酒,他们周围huángjú盛开,湖石罗列,石桌酒壶,鲜果美馔,那情景就跟我与老姐夫滤酒一样,不知是明朝人照着我们画的,还是我们跟画上学的。老姐夫酿的酒,搁现在看,很像是自由市场上卖的醪糟,两块钱,连汤带米买一斤,拿回家对水烧着喝,这也是近几年市场搞活了才有的吃食。可是在40年代的北平,别说大街上没有卖这种酒的,就是北平地道的淮扬菜馆森隆和江苏馆子老正兴,也只卖huáng酒,不卖米酒。我至今不知老姐夫当年酿酒用的是什么曲子,那酒的浓郁甘醇远在今日市场出售的醪糟以上。老姐夫的酒缸一揭盖,那酒香就能飘出半条胡同去。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话一点儿不假,不管是对卖酒的还是对酿酒的来说。

  我喝老姐夫酿的酒必得对水,否则只两口就会醉倒。有一回和老姐夫同醉凉亭,我们俩趴在石桌上直直睡了大半天,女仆刘妈才在后园找到我们。据刘妈说,当时我们俩睡得像死狗一样,打都打不醒。刘妈说,趴在石桌上的我们,身上爬满了蚂蚁,密密的一层,这是因为那酒太甜太香了,蚂蚁也喜欢喝酒。后来,老七舜铨把我们的行径画了一幅《醉酒图》,老七是画家,采用的是现实主义手法,画上我和老姐夫拥着酒坛醉卧在草亭之中,连我们家那只大huáng猫也醉在其中,各具醉态,惟妙惟肖。我父亲还在画上题了“日长似岁闲方觉,事大如天醉亦休”的字样。后来这幅画被北平研究院院长李予成买去了,李在解放前夕去了台湾。我想,要是没有意外,这幅画现在应该还在台湾的李家珍藏着,半个世纪过去,差不多已经该成文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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