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_叶广芩 【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看老四腆着肚子。晃着鸟笼,大大咧咧的样子,我不禁好笑,探望亲戚,尤其是探望母亲,哪有提鸟笼子的?这样的事也就是舜镗gān得出来。老四进门,顺手把笼子往我怀里一擩,三两步奔到母亲chuáng前,沉沉地叫了声妈,就把脑袋低下去了。妈攥着老四的手,只说老了,泪便噗噜噜落下来。母亲说,都在一个城里住着,这些年你们就不知道来看看我。这一说,老三、老四脸色都有些yīn,就一齐往窗外看。

  院子里的杂树仍有不少,gān枯的枝gān在西北风的摧撼下颤颤地晃动,发出瑟瑟的絮语。昔日桑树的位置被母亲扣了一口大缸,那上面高高地码着过冬吃的白菜,往日的痕迹已经全没了。

  老三、老四的脸似乎都有些失望,也都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怅然。

  老四的鸟在笼里扑扑棱棱的不老实。我夸笼子做工jīng巧,老四说这是老祖玩过的笼子,有年头了。老三接过笼子挂在铁丝上说,这笼子是土挡五道圈五十六根条,腻子底,铁抓钩,一看便是内务府造办处造就的大内用品,现今已极为罕见,以文物来说,笼子的价值高于鸟的价值。我想起母亲告诉我的,当年老二在父亲面前咬老四把一对白铜雕花紫漆鸟笼子偷出去当了以讨好huáng四咪的事,想问是不是就是这只鸟笼,又怕犯了兄弟们的忌讳,只好忍住不说。舜镗见舜錤贬他的鸟,便说舜錤不识货,说他这只红子是花八百块买来的顺德产上品南路红子,去年夏天鸟贩逮的热红儿,是一茬毛。舜錤就说他的邻居也养了一只红子,颜色却有些发暗,叫的声音叽儿叽儿的,像小油jī。舜镗说,发暗的红子灰地儿黑章,叫自在黑,黑子根本不是正经鸟,小孩儿才养它。你忘了,咱们小时候老阿玛从戒台寺给咱们弄回两只黑子来。叽儿叽儿地叫唤,差点没把猫给招来?舜錤说他还记得老二上房掏了几只huáng嘴无毛的小家雀儿,搁在水磨细竹笼子里养着,那笼子是父亲花十二块大洋从太监手里买来的,让他们养了老家贼,差点儿没把父亲气死!舜镗说,咱们那会儿也是真淘,哪家摊上咱们哥儿几个,算哪家倒了霉。正说着。笼里的鸟啾啾叫起来,舜镗立即打住了话头,全神贯注地听,直等到鸟唱完了才对老三说,听见没有,跟你街坊那只黑子叫得决不一样,黑子只能叽儿叽儿叫单音,我这红子叫的是子母腔。时不常儿还能打嘟噜。舜錤就说,过去胡同东口那位正蓝旗的郝爷。为只鸟舍去一套三进四合院,简直走火入魔了。舜镗就说他现在为鸟也走火入魔了。他说人融到什么世界里就会变成什么,他常常半天儿半天儿不错眼珠地看着他的红子,就觉得自己也是一只鸟了,在笼子里跟他的红子一块儿吃食、喝水。舜錤说,你要变鸟只能变猫头鹰,变不了玲珑剔透的红子。舜镗说他们早晨遛鸟的伙伴里有个养画眉的老朱,老朱的鸟学脏了口,学了一嘴夜猫子叫,气得老朱连笼带鸟全扔了……

  直到饭桌摆齐,老三、老四还在那里谈鸟,鸟的话题使他们彼此又成了兄弟,成了似乎不曾有过任何芥蒂的至亲手足。两个人都小心地回避着什么,好像谁也不愿提及那个时刻萦绕在心头、萦绕在嘴边的话题。我突然感到貌似粗笨的老四实则是个极其细腻聪明的人,他持鸟笼而来的举动本身。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金家的爷都是有心计的爷。

  母亲已做不动chūn饼,实际是我操作的一切。我将那饼做得空前绝后,卷饼的菜做了十几样。暖暖的酒,温温的情,旧宅老屋,环绕在母亲身边,兄弟们如孩提时代一般双手捧着卷饼撕咬,嘴流油,手流油,实在是一幅承欢膝下、伯歌季舞的家庭欢宴图。没有谁提到过去,也没有谁说到将来,品味的只是chūn饼,只是家的味道。

  顺福一股风般地旋进来了,手里提着两摞碗,那碗用草绳细细地捆着,大约是他儿子公司里的产品。桌前的人都站起来,招呼顺福。顺福见了老三、老四,欲说什么,却嘴一唰扑通一下跪在母亲chuáng前。母亲慌得让我和舜铨赶紧扯起他来。我和舜铨一左一右往起拽,哪里拽得动。

  母亲说,顺福有话你说,别这么着,这方砖地又yīn又cháo,留神再坐下病。顺福抽泣半天仍是不说话。母亲说,我知道你想起了老二,人已经殁了,再伤心也是无益,他临死那天晚上要吃chūn饼,可那是什么时候啊,我没往心里去,到走……他也没吃上,什么时候想起这个来,什么时候我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我这个当妈的对不住他……顺福呜咽着说,表姑,我是只五百年前的huáng鼠láng,您狠狠儿地打我吧……舜镗说,你甭瞎说,这都是我看完《金钱豹》拿你开心的话,谁也没认真,你别往心里去。顺福说,我要不是huáng鼠láng我怎么gān了那么多坏事呢!母亲说,谁说你gān坏事啦,可别净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顺福说,huáng四咪是我给金家引来的……母亲说,huáng四咪是你给老二引见的不假,也是老二不善自省,紧赶着往上扑。顺福说还不止这些,母亲让他站起来说,他说他说完再站起来。顺福说huáng四咪是国民党完全是他的胡说,是他瞎编出来的,为的是给他丢枪作开脱,因为丢枪那件事国民党要追究,共产党也要追究,枪的散落,对哪个社会的治安都是隐患。他当时说huáng四咪是国民党,是考虑共产党的专案组总不会查到台湾国民党党部去,这样他就掌握了主动,就脱了gān系,不承想又扯出金家哥儿仨来。

  我的心在往下沉,人生总是有许多想不到的事,做不到的梦。为了一支枪的下落,为了一顿chūn饼的遗憾,引出了一场绵延几十年的风波,将多少人推入尴尬难言、欲哭无泪、欲笑无情的境地。屋内一时出现了寂静,没有人说话,连那嗒嗒的钟声也听不到了,只有外面萧萧的风。半晌,舜錤颤着声问顺福,huáng四咪的国民党特务是你瞎编的?顺福点头。母亲说,顺福你起来吧,编与不编,事情都了结了。发了霉的事儿,提它gān什么。顺福说,不把话说透亮了我就永远没脸进这院子,也永远吃不上表姑烙的chūn饼;还有,那把枪其实没丢……是我把它卖了,卖给天桥演文武双簧的傻二愣子了,傻二愣子的叔伯兄弟在西山当土匪……顺福的话无异于给大家泼了一瓢水,使人从头凉到脚,我的脑袋一时木了。

  舜镈为这把枪,背了一个大黑锅,金家三兄弟为特务huáng四咪也背了一个大黑锅,几十年的恩怨全是由于顺福的瞎胡诌,这是怎么档子事儿啊!听了顺福的话,人人的脸上都很平静,但人人的心里都在上下翻腾。顺福望了望众人,赶紧把头低了,麻利地解开草绳捆着的碗,取出一个,双手递给身边的舜镗,嘴里喃喃地说,四哥,您摔吧,您摔完了,我……我儿子再给您烧……母亲在嘤嘤地哭泣,舜镗没有接碗。他转过身把脸直望着窗外。

  院中大缸在风中扣着,群树在风中摇曳……

  顺福将碗递给舜錤,舜錤摇摇头,一把搀起了顺福,说不出一句话。

  我不知台湾的huáng四咪现在正在gān什么,也许此刻她正拥炉而坐,翻检着一本旧相册;也许她正偎着小孙孙唱着旧日的歌;也许她于百无聊赖中正孤寂地倚窗远眺;也许她在为数口之家的红盐白米而辛苦操劳……在她泛泛的青chūn生活中肯定有过无数的相识与相jiāo,有的刻骨铭心,有的如过眼烟云:她或许还记得金家哥儿仨,或许压根儿就不记得那蜻蜓点水的一瞬,然而无论记得与不记得,她留在身后的却是四个男人的灾难,四个男人心灵的重压。她走了,走得轻轻松松。潇潇洒洒,如一阵风轻轻刮过,没留下任何印痕,然而与她相识过的人为这阵风所付出的艰难代价,却是几十年难以道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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