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_陈冠中【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陈冠中

  我们喝酒,简霖问何东生:“这酒好吧!”

  何东生很含糊的说唔唔。

  简霖说:“老陈特意从台湾带来”。

  何东生有气无力的向我略略举杯,我也向他稍稍举杯。

  然后放电影,全场没话,只有一次简霖向我说,那个演反派岳母的演员当时其实很年轻,现在还经常在新的电视剧里看到她演出。

  看戏中段我瞄了何东生一眼,他像是睡着了,反而简霖很认真在看,我心想:简霖还真爱看这些红色经典老电影。

  《千万不要忘记》说的是东北的一家电机工厂,工人本来都很积极上进,但其中一个青年工人娶的老婆,是小资产阶级家庭背景的,劝丈夫买一件昂贵的料子外衣,一身料子一百四十八,青年工人的岳母更教唆女婿休假的时候去打野鸭,然后jiāo她卖到黑市,以至旷工险些酿成重大事故,损害了国家利益,都是因为没有革命警惕性,忘了阶级斗争。剧终最后一个镜头打出六个血红大字:千万不要忘记。

  我说:“不错,有意思,不过以后年轻一代看的时候,恐怕不好理解,要有人在旁边做解读”。

  何东生突然说话了:“八小时工作好办,八小时以外不好办,老毛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我有点惊诧何东生直呼老毛。

  他继续:“你知道改革开放后,天津有本杂志叫《八小时以外》?八小时是工作,八小时以外是休闲,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休闲,社会主义改造好了八小时,但就是没办法管住八小时以外……”

  “八小时以外就归资本主义管吧,”简霖插一句。

  可能酒jīng有点作用,何东生接着说:“可不是嘛!你老毛不能二十四小时叫人家抓革命促生产,总得放人家回家,吃点好吃的,买件漂亮衣服穿穿,搞点小资玩意。人民要这个,你不能不给呀,不给谁替你gān活?过好生活而已,并不过份呀!八小时要他们gān活,八小时以外就该让他们快快活活”。

  我一般认识的官员,开口就是官场套话,何东生说的倒像平常人说的话。

  我对他多了份好感。

  他发表完意见,像泄气皮球,闷着喝酒。我们都喝着酒。

  隔了一会,简霖又是那句:好酒、好酒!

  他继续:“现在比刚才更好了,刚才也很好,现在更好。酒完全醒了。你看,咱们一口白的一口红的喝,还都这么好”。

  大家又没话。我以为何东生看完戏会走,谁知道他一直坐着,我们陪着,也不说话,桌上的送酒小吃,何东生都不碰,只慢慢喝酒。简霖拿出大雪茄,没人要,简霖也不好意思抽。

  瓶中杯中都喝光,简霖又上了大红袍,何东生也不沾,好像不用喝水。快到午夜,何东生才起来,上厕所。

  简霖轻轻跟我说:“他晚上失眠,不用睡觉,我怕他一直坐着,我可熬不住,我现在睡得早起得早”。

  “我也早睡,怕熬夜”。我想着何东生在看戏的时候睡着。

  何东生厕所出来就对我说:“要不我捎带送你回去?”

  我说:“不用,我很近,我走回去”。我多此一举的问:“司机在吧?”忘了他是高官,司机当然在。

  谁知道他说:“晚上我都自己开车,我喜欢开车,有时候开到天亮,累了在车上打个盹”。他好像觉得自己说多了,含混的跟我们说“走了”就走了。

  我有点后悔没让何东生送我回去,其实没那么近,白天我会走回去,这么晚,还是要打车。简霖住的才叫近,住在这个小区的另一栋楼的顶层。

  “我们也很久没见,他可忙了,前阵子在我姑姑的追悼会见了,才想起叫他来,”简霖解释说。

  我问:“你们是堂兄弟,你姓简,他姓何……”

  “我爸他们三兄弟,两个弟弟参加革命,都改了姓。东生本姓简”。

  我理解,老革命家庭第二代,甚至两个亲兄弟不同姓的情况也常见。

  “还有一个呢?”我问。

  简霖说:“我跟那边没来往”。

  我不好意思追问,说:“真没想到你跟何东生有亲戚关系。他现在的官有多高了?”

  简霖说:“什么官有多高?现在是中央政治局委员,到这届他是三朝元老,很不容易”。

  我问:“那算不算国家领导人?”

  简霖说:“严格来说应该叫党和国家领导人,党方面,从书记处书记开始往上都算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政治局委员固然不用说了”。

  “哗!这样说我还近距离见过两个国家领导人,一个是你堂弟何东生,另一个是政协副主席董建华”。

  国家领导人个个梳大背头,头发乌黑乌黑,面色红润,jīng神饱满,没想到给我碰到一个头发稀疏、面色青白、失眠的国家领导人。

  chūn色撩人夜

  看完老电影喝了酒,初chūn凌晨站在街头上候车,我睡意全消。我打了个电话给一个朋友,然后去了她的居所。十多年前她还在天上人间夜总会上班的时候我们就认识,我是个平和的人,但有时候也有需要,那就找她。算起来,已有两年没找,连想都没想,直到最近,直到今天。

  没想到,回到家还睡不着,好一个令人心猿意马的chūn夜。这几天,心里惦着的是一件事,要不要发个电邮给小希?

  宋大姐说小希常换电邮,不写,怕她又换了,想联络也联络不上,写呢,我觉得会给自己惹麻烦。她一直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人,她开餐馆的时候就让我心动不已,当时很多顾客都冲着她而来。我们虽然认识有二十年,可说是老朋友了,但从没在男女方面亲近过,连调情都没有,一个是她身边总是有一群男的围着她,有的好像是哥们,有的是追求者,有的是追求不遂成了哥们。她是身边只有男性朋友没有女性朋友的那种女人,同时却又是那种对自己的魅力没什么自觉的人,以为男性朋友真的只是哥们。我没有下过决心非要跟她好不可,她也没有特别表示过,始终只把我当作一个朋友。后来我以为她会跟一个老外结婚嫁到英国去,看样子没嫁成,不过从那时候算起我有七、八年没跟她联络了。

  当时我已经有一个顾虑就是,她是个会惹麻烦的人。她不是那种知识份子型的异见份子,但过去的三十年,政治上的麻烦总是跟着她,完全是因为性格太直,又太固执,简直是嫉恶如仇,容易得罪人。以前,很多人都愿意帮她,包括一些外国人,现在,这样的外国人都不见了,谁都不愿意得罪中共,愿意得罪的大概也拿不到进中国的签证,而她周围的人,日子都过得好好,都不想折腾,我猜想都有点躲着她,所以她上次在小公园才会说周围的人都变了。

  跟宋大姐与韦国见面后,我感到小希最近一定又惹麻烦了,我现在也更肯定上次在美术馆旁的小公园,她被跟上了。

  如果我跟她好,岂不是她的麻烦变成了我的麻烦?我现在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一切都可以预期,充满幸福感,我犯什么傻?但是如果跟她见面,只要她稍稍表示对我有意思,我会把持不住要跟她好。她是老了很多,脸上多了皱纹,头上多了白发,但我还是喜欢她,包括性方面她都非常吸引我。这才让我害怕,很久没这么想过一个女人。但是,就算一时冲动,我们好了,我跟她肯定还是没办法相处下去,她想像中的我是跟她同声同气十年前的我,其实我就是她所说周围变了的人,我们现在的心境不一样,对现况的判断也不一样,我跟她肯定是话不投机,说不到一块去。我想起台湾当年陈水扁出来选总统连任,不少朋友家庭男方支持国民党,女方支持民进党,夫妻都做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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