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50)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我看看冬英,她也正瞧着我。啊,我知道她要说的每一个字。

  “我在台湾遥祭了四十七年,”冬英顿了一下,偏着头,似乎在想这“四十七年”的意思,然后说,“今天人到了淳安,怎么能再遥祭呢?”

  “千岛湖出事以后,”亲戚面有难色,“租船管制很严……”

  “我是淳安的女儿,”冬英静静地说,“找父亲的坟是天经地义的。”

  多情的亲戚不仅为我们找来了一艘汽艇,还雇了一位熟识水路的船夫,船夫带着老城的记忆,能看穿湖水,将岛回复成山,认出哪座山在哪座山的什么方位。汽艇在六百平方公里的水面上穿梭,掠过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岛,烟波浩渺,千岛湖看起来素朴纯净,像原始的自然,但是我的眼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无数个耸立水面的荒岛,其实既非岛。也不荒,那曾是山,母亲年幼时和小朋友们攀爬过、野餐过的地方,水面下,曾经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园,母亲曾经牵着大人的手去收租的地方,这一片荒野素朴,曾经是繁荣富饶,水面上看起来洪荒初始,水面下会有绵延千年的人文彩墨。不,我不只是一个游客。

  水花喷溅,滴在手上觉得温凉,猴岛,很多猴子,想上去看看吗?不想。蛇岛,很多蛇,想看看吗?不想。

  我们只想看一个岛,寻找一个岛,在这一千个岛中。

  船扑突扑突慢下来。船夫认为应该在附近了,亲戚们三主两两站在船头眺望水面,前面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岛;冬英的表妹皱着眉注视,犹疑了一会儿,然后肯定:

  “这里,”她指着那个岛,“就是这个不错!”

  小岛还没一个房顶大,杂草丛生,近水处却是一片秃秃的huáng土,参与了当年迁坟的表妹拉着冬英的手,走近水边:“那个时候,是小表姐挑上来埋在这里的,原来以为已经迁得够高了,没想到……”

  没想到水漫淹到山的顶尖,现在冬英看见的是两块砖头泡在水里,就在水面接触huáng土的那条波线上,风很大,chuī得人睁不开眼,我听见呼呼的风声,还有冬英模糊的语音:“……我就知道……他说他冷嘛……”

  湖làng挟着些许水草,打着若隐若现的砖块。那砖浸泡已久,失去了它本来的颜色,一炷香烧了起来,青色的烟抓不住,随风没入水色。

  离开淳安,我们经由山路往建德,小汽车在石子路上颠簸,爬上一个陡坡,又急急盘旋而下,车后辗起灰尘,路边的树木也蒙着一层灰白,但千岛湖的水光不断地透过树影闪烁,或许累了,冬英一路上不太说话,我推推她:“喂,你看,水多清啊!”

  她望向车皮外,眼睛眯眯微笑起来。说,“是啊,新安江的水嘛!不是跟你说过?”

  高老太太

  新的车站那么大,万头攒动,人山人海,她偏偏一眼就看上我,行李还没从计程车里卸下来,她已经贴着我的身体,挽着我的手臂,像个极疼爱我的老人家,很久不见了,不放我走。

  她长得也像个慈祥的老太太,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髻,梳得光亮,一丝不乱,身上穿着传统中国妇女的黑蓝色布衣布裤布鞋,显得朴素端庄,可是她的嘴,对着我毫无准备的耳朵说:“给点儿吧!给点儿吧!”我不禁抬头仔细看看她——是得抬头,因为她比我足足高出一个头来——老太太长得高头大马,健康硬朗,缠着我的手臂孔武有力。

  “您让我把行李卸下来。”我说。

  她还好商量,手放了开去。

  她目光炯炯地看我付完车费,手接着伸过来掐住我的手臂:“给点儿吧!给点儿吧:”

  我有点慌,行李还不知齐不齐全,火车站的入口在哪里,人怎么这么多,流过来流过去像大làng汹涌,我两手提起行李,她挡在我脚前:“给点儿吧!给点儿吧!”

  我往左挪,她往左,我往右挪,她往右,我往前跨一步。她步子比我的还大,又矗立在我眼前:“给吧:给吧!”

  我索性将行李搁下,说:“没有。让我过去吧!”她竟然绕着我打转,上下打量。然后立定在我面前,气定神闲地说:“看您样子,不是没钱的人,是大款哩!

  给吧!给吧!”

  我听说过“大款”的意思,但是我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我向来不戴首饰,而且和她差不多,我穿着素色的布衣布裙,要不是得赶火车,我还真会停下来问她怎么分辨人,现在,夹在两件行李之间,在人cháo的涌动中,我和她对望,不,我抬头仰望着她,她的眼光让我吓了一跳。

  我怎么láng狈脱走的已经弄不清楚,很可能是她看见了更好的对象因而放了我一码。提着行李,不断地闪避人群,找应该会合的人,找正确的候车室,忙忙乱乱,好不容易坐下来了,我才有时间回想高老太太,不,她不姓高,只是块头高大。回想她的眼光,她说:“给吧”,那么直截了当,那么理直气壮,俯视着我的眼睛是坦dàngdàng,大无畏的,俨然逮着了一个欠她债的小人。

  而且她还用肩头轻轻撞了我一下,带点轻蔑地说:“怎么样,给吧!”

  火车掠过江南水光涟滟的风景,我却想着高老太大:她怎么可以这么无赖?无赖的男人、年轻人并不少见。但是抗着典雅发髻、朴素端庄的老太太也无赖?这怎么说得过去?想着想着,我发觉自己微微生气起来,对堕落的高老太太。然后就知道我其实没有特别生气的理由,台北的地下道里不是有个大家都认识的乞丐?他没手没脚,就坐在湿冷的地上,这个人当然不是自己爬到那儿去的,是有人每天把他拎到那儿搁下,晚上再收走,同时收走地上装铜钱的破碗。欧洲的吉普赛人在冰天雪地里坐在薄薄的破报纸上,把年幼的孩子放在膝头,向路人伸出乞讨的手,那脸颊冻得通红的孩子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躺在那儿,总是睡着,你不能不怀疑那可恶的作父母的是否给他吃了什么药。在印度,还有人拐了别人的孩子,砍了他的手脚,瞎了他的眼睛,让他到街头乞食。

  高老太大比这些人更无赖吗?当然不,她只是谋生的技巧不同罢了,别的乞丐用残缺的肉体或孱弱的儿童试图激起人们的同情心,高老太太则采取了纠缠和无赖的行为试图激起人们的厌恶感,人们或者因为动了恻隐之心而施舍,或者因为讨厌得受不了,想得到解脱而给钱;就乞者而言,只是工作方法不同而已,谁也不比谁高贵。真正的重点可能在于,看谁的方法挣的钱多!

  我很快就原谅了高老太太——虽然她根本不需要我的或者任何人的原谅,可是我并不完全释然;不,她大刺刺地拦着我,眼里的坦dàng无畏清楚地表示她什么都不怕,她的什么都不怕令我感到不安;对某些价值的敬畏,我想,毕竟是文明之所以为文明不可或缺的基础吧!

  我不站着等

  我们踏进和平饭店的咖啡厅。客满。角落里倒是有张桌子只坐着一个客人,白种人,我们走近,问他是否能让我们共坐;他点头,我们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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