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47)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龙:你在古晋有看到杀人吗?

  蔡: 没有,我们古晋这里没有;山打根和美里,确实有杀人的,他们有讲。

  龙:柯景星在美里,他有讲。

  蔡: 那里就真的有杀人,听说他们的队长,一手拿着军刀,一手拿着枪,说,你如果不听令,我刀子杀不到的我就开枪,所以你不杀人也不行。

  山打根那些都行军的俘虏,到山里去,有的在路上就倒下了,倒下没死的在那里很痛苦的样子,日本人的解释是,倒在这里这么痛苦,我gān脆让你死得痛快一点,那就是日本jīng神说的武士道。很难说啦。

  龙:审判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蔡:一九四六年正月二十三日开始判的。

  龙:在海边开庭?

  蔡:在海边搭一个棚子,我们四十五个台湾兵同时被审。

  龙:怎么进行?

  蔡: 像我进去,我先说我是谁,我要来说的话全属事实,对神明宣誓,意思是这样,然后审判官就问你有没有打人,我说没有,我是没有直接管,但是我们是一起的,营养失调,很不自由,这个jīng神上的苦楚我是能理解,我只有讲这样,他就写上去了。

  开始审判后八天,四十五个人就全部判了,我记得有三个无罪,剩下的四十二个,判一年的好像是一、两个,总共算起来,无期的有一个,二十年的两个,十五年的几个。

  龙:你判了十年,觉得服气吗?

  蔡: 我很不满。如果讲人道,为了和平,你定这个罪,我赞成。但是你因为﹁胜利﹂,随随便便就这样子判。战败的都有战犯,战胜的就没有战犯吗?这是我的主张,去到联合国我也敢这么主张。

  譬如一个例子,这个是大家疏忽的一个例子,这是我所知道的。我们叫﹁你来﹂,用手招,手心向下,但是这个手势在澳洲和英国人看来以为是叫你﹁快走﹂的意思,所以俘虏就走开了。下指令叫他过来的人就觉得我叫你来,你不来,不听我的话,追过去就打他巴掌了。这根本是误会。他们就是看天气在审判的,实在是很冤枉。

  龙:听到自己被判十年的时候,感觉是什么?

  蔡: 觉得——打架打输了,这样而已,怨叹我们打输人家而已。你看那些日本人,被判死刑的有好几个,都笑笑的,说,﹁哎,我要去了,祖国的复兴拜托你们了!﹂这一点是我们要学的地方,我常常在讲,日本人的好处我们要学。

  他们日本军队本身,动不动就打你巴掌,只要阶级大过你的就会压你,所以看顾俘虏的时候,为了要执行业务,他有的时候看了不高兴会﹁巴格亚鲁﹂一个巴掌过去,这个是有的,但是这样也不用判到几十年,也不用判死刑,不用啊。

  龙:你被判刑不久就被送到拉包尔去服刑了?

  蔡: 对。那时拉包尔那个岛差不多还有十万日军在那里,等候遣返。

  龙: 你知不知道,你变成战犯,送到拉包尔集中营的时候,拉包尔还有将近一千个中国国军战俘,刚被解放,在拉包尔等船?

  蔡: 我不知道,我是听人家说有那些人,有中国人在那里做工,那些人后来有没有被送回去,我也不知道。

  龙:一九四九,你在哪里?

  蔡:我还在拉包尔。

  龙: 你在拉包尔的时候,日本的第八方面军司令今村均大将也关在那里?

  蔡: 那些将军都不用出去做苦工,只有种种菜园而已。今村大将自然是我们的大老板,我常常跟他讲话,他也很照顾我们,他也不会分你是台湾人日本人。

  龙: 今村是太平洋整个方面军最高指挥官,他被判十年,你这个台湾小文书,也被判十年啊。

  蔡: 我也跟今村开玩笑,说﹁你一声令下,几百万的军火都听令,可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你判十年,我也判十年。﹂他哈哈大笑。

  龙: 和你同在拉包尔服刑的还有婆罗洲的指挥官马场中将?他临死还送给你一个礼物?

  蔡: 马场被判绞刑,他想他时间差不多到了,有一天把我叫去,说,﹁你来,我写了一个东西要给你。﹂他送给我这块匾额,上面的字,是他自己写、自己刻的:﹁日日是好日。﹂

  他还跟我解释,说,﹁你年轻,有时候会比较冲动。在这个收容所里,你要尽量认真读书,边读书边修养,这样,早晚你都会回去的。要保重身体,你只要想着日日是好日,每当生气的时候,就要想到马场中将有跟我说,日日是好日。﹂

  龙:他自己要上绞架了,还这样安慰你??

  蔡: 对,他这样跟我解释,所以说我的人生观就是﹁日日是好日﹂。每天都好,就是这样。

  第 七 部

  谁丢了他的兵籍牌?

  62

  最底层的竹

  飞力普,我最近一直在思索﹁罪与罚﹂的问题。

  你出生的时候,一九八九年深秋,我躺在法兰克福的医院里一面哺rǔ,一面看着电视,那是不可置信的画面:上百万的东德人在柏林街头游行,然后就冲过了恐怖的柏林围墙,人们爬到墙头上去欢呼,很多人相互拥抱、痛哭失声。在那样的情境里,你在我怀里睡觉,长长的睫毛、甜甜的呼吸。初生婴儿的奶香和那欢呼与痛哭的人群,实在是奇异的经验。

  晚上静下来时,我听得见头上的日光灯发出滋滋的声音。

  后来,人们就慢慢开始追究﹁罪与罚﹂的问题:人民逃亡,守围墙的东德士兵开枪she击,一百多人死在墙角,你说这些士兵本身有没有罪?所有的罪,都在他们制订决策的长官身上?还是每个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个别行为负责?

  东德共产党的决策高层一直说,他们要求卫兵防止人民离境,但是从来就没有对守城士兵发布过﹁逃亡者杀﹂的命令。于是很多法庭的判决,是判个别士兵有罪的。

  你知道吗,飞力普,一直到二○○七年,才在一个当年守城卫兵的资料袋里找到一个军方文件,文件写的是:﹁面对逃亡者,使用武器不需犹豫,即使是面对妇孺,因为叛徒经常利用妇孺。﹂116

  这个文件出现的时候,我的吃奶的小宝贝都已经满十八岁了,很多士兵早被判了刑。

  昨天在电话上跟你提到柯景星这个台籍监视员。他被判刑十年,罪行是他和其它十几个台湾兵在日本已经知道要战败的最后几个月里,屠杀了四十六个英澳俘虏。那个下指令的日本队长,在法庭上承认是他下令,一肩挑起罪责,但是那些奉命动手的台湾人,还是被判了重刑。

  日本军方,是不是和东德共产党一样,也说,我们从来就不曾发布过﹁杀俘虏﹂的命令呢?

  我在澳洲堪培拉战争纪念馆的收藏里找到了这么一个文件,你看不懂,没关系,我翻译给你听。

  你知道,日本的投降,是在八月十一日就已经传遍全世界了,这个文件是八月一日发出的,下达﹁非常手段﹂给各俘虏营的主管。翻译出来,指令是这么说的:在现状之下,遇敌军轰炸、火灾等场合,若情况危急,必须立即疏散至附近的学校、仓库等建筑物时,俘虏应在现在位置进行压缩监禁,并于最高警戒状态下,准备进行最后处置。处置的时机与方法如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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