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航海日志透露的是,LST-847 登陆舰在十一月十九日,从海防港接了六十二军的五十五位军官和四百九十九位士兵,驶往﹁福尔摩沙﹂,六天以后才抵达那时还称为﹁打狗﹂的高雄港。负责接收台湾南部的六十二军,在十一月二十五日才在高雄上岸。

  吴新荣为了见到祖国的军队,九月就﹁斋戒沐浴﹂,却白等了一场。没等到国军,倒是十月十日国庆节先来临了。

  五十年来第一个国庆纪念,吴新荣兴冲冲地骑着脚踏车赶过去。他看见台南﹁满街都是青天白日旗﹂,仕绅们站在郡役所露台上,对着满街聚集的民众用肺腑的声音热烈地呼喊﹁大中华民国万岁﹂。三十八岁的医生吴新荣,百感jiāo集,潸潸流下了眼泪。

  彭明敏的父亲,却感觉不对了。彭清靠,是个享有社会清望的医生,一九四五年十月,在全岛欢腾中他被推举为地区﹁欢迎委员会﹂的主任,负责筹备欢迎国军的庆典和队伍。筹备了很多天,买好足够的鞭pào,制作欢迎旗帜,在码头搭好漂亮的亭子,购置大批卤肉、汽水、点心,一切都备齐了之后,通知又来了:国军延后抵达。大家对着满街的食物,傻了。

  同样的错愕,又重复了好几次。

  最后,十一月二十五日,六十二军真的到了。日军奉令在码头上整齐列队欢迎。即使战败,日军的制服还是笔挺的,士兵的仪态,还是肃穆的。

  军舰进港,放下旋梯,胜利的中国军队,走下船来。

  彭清靠、吴新荣,和满坑满谷高雄、台南乡亲,看见胜利的祖国军队了:

  第一个出现的,是个邋遢的家伙,相貌举止不像军人,较像苦力,一根扁担跨着肩头,两头吊挂着的是雨伞、棉被、锅子和杯子,摇摆走下来。其它相继出现的,也是一样,有的穿鞋子,有的没有。大都连枪都没有。他们似乎一点都不想维持秩序和纪律,推挤着下船,对于终能踏上稳固的地面,很感欣慰似的,但却迟疑不敢面对整齐排列在两边、帅气地向他们敬礼的日本军队。102

  彭清靠回家后对儿子明敏用日语说,﹁如果旁边有个地xué,我早已钻入了。﹂彭明敏其实了解历史,他知道,这些走下旋梯的胜利国军,其中有很多人是在种田的时候被抓来当兵的,他们怎么会理解,码头上的欢迎仪式是当地人花了多大的心思所筹备,这盛大的筹备中,又藏了多么深的委屈和期待?

  彭明敏说,这些兵,﹁大概一生从未受人﹃欢迎﹄过。带头的军官,连致词都没有?? 对他们来说,台湾人是被征服的人民。﹂103来台接收的国军和期待﹁王师﹂的台湾群众,﹁痛﹂在完全不一样的点,历史进程让他们突然面对面,彷佛外星人的首度对撞。这种不理解,像瘀伤,很快就恶化为脓。短短十四个月以后,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台湾全岛动乱,爆发剧烈的流血冲突。彭清靠是高雄参议会的议长,自觉有义务去和负责﹁秩序﹂的国军沟通,两个文化的剧烈冲突—你要说两个现代化进程的剧烈冲突,我想也可以,终于以悲剧上演。

  彭清靠和其它仕绅代表踏进司令部后,就被五花大绑。其中一个叫涂光明的代表,脾气耿直,立即破口大骂蒋介石和陈仪。他马上被带走隔离,﹁军法审判﹂后,涂光明被枪杀。

  彭明敏记得自己的父亲,回到家里,筋疲力尽,两天吃不下饭。整个世界,都粉碎了,父亲从此不参与政治,也不再理会任何公共事务:

  ??他所尝到的是一个被出卖的理想主义者的悲痛。到了这个地步,他甚至扬言为身上的华人血统感到可耻,希望子孙与外国人通婚,直到后代再也不能宣称自己是华人。104

  带着﹁受伤﹂记忆的台湾人,不是只有彭明敏。

  我坐在萧万长的对面。当过行政院长,现在是副总统了,他仍旧有一种乡下人的朴素气质。一九四九年,这乡下的孩子十岁,家中无米下锅的极度贫困,使他深深以平民为念。但是,要谈一九四九,他无法忘怀的,反而是一九四七。

  八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

  他记得潘木枝医师。

  贫穷的孩子,生病是请不起医生的。但是东京医专毕业以后在嘉义开﹁向生医院﹂的潘医师,很乐于为穷人免费治病。萧万长的妈妈常跟幼小的万长说,﹁潘医师是你的救命恩人喔,永远不能忘记。﹂彭清靠和涂光明到高雄要塞去协调的时候,潘木枝,以嘉义参议员的身分,和其它十一个当地乡绅,到水上机场去与军队沟通。

  这十二个代表,在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五日,全数被捆绑,送到嘉义火车站前面,当众枪决。

  八岁的萧万长,也在人群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眼睁睁看着全家人最熟悉、最感恩、最敬爱的医生,双手缚在身后,背上插着死刑犯的长标,在枪口瞄准时被按着跪下,然后一阵枪响,潘医师倒在血泊中,血,汩汩地流。

  ﹁八岁,﹂我说,﹁你全看见了?你就在火车站现场?﹂﹁我在。﹂

  在那个小小的、几乎没有装潢的总统府接待室里,我们突然安静了片刻。

  火车站前围观的群众,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动。

  这时,万长那不识字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有一支香,低声跟孩子说,﹁去,去给你的救命恩人上香拜一拜。你是小孩,没关系。去吧。﹂小小的乡下孩子萧万长,拿着一支香,怯怯地往前,走到血泊中的尸体前,低头跪了下来。

  第 六 部

  福尔摩沙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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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滴

  七十军在台湾北部,六十二军在台湾南部,很快地开始招兵买马。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三日,︽台湾新生报︾刊登了七十军的公告,﹁接收台湾志愿兵﹂,十七岁到三十岁都可以报名。

  台东卑南乡泰安村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几十户人家,大多是土房。村子背山面海,望向山,满满是浓绿的椰子树、槟榔树,一派热带风光;望向海,太平洋深蓝的海水延伸入无边无际的浅青天色。走在村里的泥土路上,听得见椰叶唰唰和海làng絮絮的声音jiāo织。

  这里长大的孩子都有焦糖色的皮肤和梅花鹿的大眼睛。十七岁的陈清山和同村同龄的好朋友吴阿吉都是利嘉国小的毕业生。利嘉国小在一个山坡上,一片椰林边。海风总是从东边太麻里那边chuī过来,孩子们喜欢躺在草地上,看椰树的阔叶像舞裙在风里摇摆。几株老梅树,开了花后一定结果,老师们就带着孩子们做梅子酱。

  日本人在的时候,他们被集中去练习操枪,听说南洋马上需要兵。现在日本人走了,他们回到野地里种菜、拔草、看牛,家中仍然有一餐没一餐的,饿的时候就到山上去找野味。

  村里的少年都没有鞋,赤脚走在开满野花的荒地里,郁闷地思索,前途在哪里。

  这时,村子里的集会所来了国军的宣传员,用流利的日语广播:有志气的青年,到中国去,国家建设需要你。月薪两千元,还可以学国语,学技术。

  小小泰安村一个村子就报名了二十个大眼深肤的少年。

  就是这泰安村,三十多年以后,在和平的岁月里,同样贫穷的卑南家庭出了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因为歌声惊人地嘹亮动听,她凭着歌声走出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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