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_龙应台【完结】(52)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天色已暗,是回家的时候了。

  天色暗下来,下了一夜的雨。一夜湿雨打下了满山斑斓的叶子。第二天人们醒来,发现天空yīn霾晦暗,山已空,所有的叶子都在脚下。深秋了,只是一夜之间。

  水汽蒸发了之后,地上的叶子因为gān燥而卷起来。叶子层层叠叠,盖佳了人们的脚。走过来走过去的脚涉在叶子里发出哗啦哗啦的gān叶声,声音脆而响亮,使得边走边谈的人要提高说话的音量。

  树空了,露出枝桠间一团一团松松的鸟窝,映着背后的天色,特别明显。不再有野果可吃的鸟儿现在要开始探访人家的阳台;阳台上,人们洒了些玉米粒,帮助鸟儿过冬。

  苹果树上最后一个苹果也终于掉了下来,噗卟一声,滚到池塘边。池塘里的睡莲叶子早已枯huáng,只是仍旧漂在水上,红色的金鱼仍旧不时从叶沿冒出来。那水,一天比一天冷,金鱼的体温也一天比一天低,它得在结冰的池里过冬呢。

  深秋,万木摇落,我到收割后的玉米田里去行走。啊,也是一片生命

  挥霍gān净之后的萧索凄清,令人低头不想说话。

  但是野地里有落下来的玉米,澄亮的玉米裹在枯huáng的叶夹里;捡了几根,扎在一起,想带回去挂在厨房壁上。

  更暗的冬天不远。

  第2 节 讣闻

  我喜欢读讣闻。尤其喜欢在一天的开始,在早餐桌上,边喝咖啡,边读讣闻。

  在这个yīn霾的深秋,波希尼亚烽火连天,有些人匆匆走了,看不见战争的结束:法朗克·路根,今年六十二岁,死于癌症。在讣闻的左上角,有两三行大概是法朗克自己选的最后的赠言:对喜欢我的人们,我告辞;对我无意中得罪过的人们,我请求原谅。

  讣闻的下方,则是未亡人的话了:葬礼将在12 月7 日下午举行,朋友们若是除了鲜花之外还希望有所表示,最能安慰死者的莫过于,您将赠款汇入秘鲁的孤儿院,帐户号码8035959 和法朗克一块儿走的,还有六十一岁的赫斯特·舒曼。他是怎么死的,讣闻没说,但是在讣闻的右上角,你看:什么东西都有它的时间天空底下任何事情有它的时辰生的时辰死的时辰讣闻中,舒曼的家属说:“请朋友们将买鲜花和花圈的钱捐给儿童癌症协会,帐户81828 留下人间的繁华,独自走进黑暗的,还有七十二岁的卡尔·魏林格。

  魏林格是个作家,也是个被挚爱的丈夫、父亲、祖父。是他自己的心意吧?

  是走的时候了/我走向死亡,你们向生/我们之间,究竟谁的运气较好/那只有上帝能决定。

  这不是苏格拉底的话吗?一个特别小的方块里,有三句gān净利落的话;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个别致的离婚告白呢:“我不再希望/我不再恐惧/我自由了!”是死亡的独白。

  旅行的时候,我会为一个墓园特别下车。譬如上个月,在德法边境,荒凉的小路上,突然看见一个画着十字架的木脾:“德国军人公墓”。在法国的德军公墓?就好像在中国撞见一个日本皇军公墓一样,非找到不可。

  公墓在一个安静的绿色山坡上,巨大的栗子树摇晃着颜色斑驳的叶子,长着刺的栗子从坡上滚下来,铺了路面,被车轮碾碎。

  安静得只有风声。

  好几百个石碑,整齐地竖立。墓碑上刻的日期,有生的年月日;死的日子,却只是一个笼统的1918。步兵,骑士,pào手,军官,甚至还有一个伙夫,在战火中倒下,没人知道在哪一天,哪一个月,1918 是他们共同的命运。全是二十二三岁的大孩子。

  北角有一个花圃。花圃边上一个黑色的石碑告诉你,这不是一个花圃。

  在花圃下面,埋着两百九十个不知姓名、不知来历的士兵,不知生辰,不知死期,不知他们的父母儿女,不知他们最后的愿望。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也是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

  墓园的出口有一个本子:《访客留言》。大多数的访客写上几句战争如何如何愚蠢等等,只有一个人,笔迹潦草,像来自一只颤抖年迈的手:这么

  多年之后,我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小叔的墓,安息吧,我亲爱的叔叔!

  我喜欢读讣闻,我喜欢在墓园里散步。面对死亡,不清醒也不行。

  第3 节 共行一段

  ——与周天健先生告别在人生的行旅中踽踽前行,一路上和形形色色的人或者牵手终身,或者擦身而过,或者共行一段,或者惊鸿一瞥。大多数的人,像传真纸上的黑墨一样,当时鲜明,后来悯然,墨迹再浓也抵不过时间的消灭。有些人,即使是吉光片羽的jiāo会,却纳入了记忆的盒子。盒子在岁月里尘封,但并不消失。它只是等待,等待你有一天不小心碰倒了盒子,里头的东西,所有你以为早已忘怀了的东西,撤了出来,清清楚楚在眼前,消失的竟然是时间。

  大学刚毕业的我提着行囊到新竹的jiāo大去报到。院长室隔成两间,里间是院长——其实也就是校长,那时jiāo大只有工学院的办公室,外间是秘书室。两张极大的原木桌并在一起,一张属于院长的资深中文秘书,一张属于新聘的英文秘书。我只能假想在1974 年9 月的那一个日子里。周秘书怎么看那踏进门来二十二岁的女秘书。她竟然像学生一样还穿着不怎么gān净的牛仔裤和凉鞋,显然还不懂得社会有社会的规矩。她短发齐耳,年轻得可以,脸上既是懵懂,又是好奇。她大概很礼貌地和长辈周秘书打了招呼,坐进了旋转椅,然后问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做。

  周秘书捧过去一大叠公文,“练习盖章吧!”他说。

  她盖了一上午的章,不知道盖的是些什么东西。周秘书抽着烟,很有兴味地看着她一页一页翻着盖章。不写英文信件,不招待外国客人的时候,她就帮着盖章,盖章,盖章。

  她盖章的时候,他就抽着烟讲故事,讲文学上的典故、讲乡野传奇。

  一天下午,他不知说什么说到十只狐狸jīng,“只见它一只尖嘴巴,一束大尾巴,一溜烟就不见了。”语言太传神,小秘书从公文堆里猛然抬头,仿佛寻找狐狸的影子,他瞪着眼,“真的,一点儿也没骗你。”他写诗,旧诗。

  小秘书求着要看,他就给了她一卷一卷的手稿。二十年后的今天,他诗中的一句,毫无来由地,仍旧留在她短浅的记忆里:“起引茶缸坐向晨”,写的是失眠,写的是与孤独相对的苦茶和香烟。他的孤独,二十年之后她才恍然,是一种遗民的孤独吧!他的诗稿,小秘书能领略其中情怀者不过十之一二。

  她不知道周秘书曾是“江西九江小神童”,不知道他曾是“江西才子”,不知道他“诗可成家”。读了外文想出国留学的小秘书,即使知道眼前这位长辈是一代才子,“才子”在台湾的现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或许反而要问。

  粗枝大叶的小秘书丢三丢四的,最重要的信件都会被她归档而归得不知去向。周秘书从来不曾批评过她,却总以一种带点惊讶的,研究的,觉得饶有趣味的眼光看这个年轻一代的种种作为。然后有一天,正埋首批改期末国文试卷的周秘书突然抬起头来,说,“我过来看看这个。”他的学生之一在期末考卷的底端多写了几句话:很仰慕周老师对面那位英文女秘书,可是害羞,请老师介绍云云。周老师的眉批是用红笔写的,彼姝出国在即云云,大意是说,反正人就要走了,劝你还是另找目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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