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_龙应台【完结】(51)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1945“法西斯”哲学家尼采成为禁忌。他的资料仍存在屋子里,但在东德的历史上,尼采已被政治的大橡皮擦整个擦掉。偶尔有外国学者来看档案,计程车司机必须把每一个前往洪堡街36 是整整半个世纪的遗忘,使那松鼠如此大胆自得,纵横来去,仿佛它才是这里的主人。

  尼采死后一百年,前五十年被捧为官学,后五十年被贬为伪学。官学伪学当然都不是真正的尼采。“首先得要有一百年的心理和艺术的训练,我的日尔曼先生们!”尼采的黑色预言听起来傲慢无比,却准确地道出了历史的真相。历史的真相,或者说,历史的没有真相,令人黯然神伤。

  那热爱文学、尊重文化、胸襟开阔的魏玛,是死在谁的手里?——5—— 希特勒的权力也是人民大众所赋予的,不是君权神授,爵位世袭,当人民大众取代了封建贵族掌权的时候,文化,又怎么样呢?1919“Bauhaus”。

  Bauhaus 的原意是建筑工地上暂时设置的工作房,葛氏以工作房为象征,推出自己的艺术理念:“视觉艺术的终极目的在于建筑。美化建筑曾经是美术最重要的任务建筑师、雕塑家、画家,必须回到工匠的园地我们要创造一个崭新的未来建筑,在其中建筑设计、雕刻、绘画浑为一体。”把美术从冰冷的画廊里带出,带进人的日常生活空间里去,是葛氏的美术哲学。

  很少人料到,Bauhaus 将影响整个20 世纪的西方美学和建筑。

  葛氏招了一批志同道合的艺术家来到魏玛,最有名的包括PauIKlee 和Kandinsky。头四年里,瑞士的JohannesItten 影响最大。他深受道家和禅宗的启迪,祟尚美的诉诸直觉而排斥理性分析,并且以禅院里师徒相授的方式教学,每堂课由打坐和音乐开始。

  LaszloMoholy-Nagy 把结构主义的想法带来,试图结合艺术与现代科技。20 世纪最前卫的艺术实验就在小城魏玛展开。一支文化的利刃正磨淬

  它的锋芒。

  魏玛的居民开始觉得不安;Bauhaus 艺术家的穿着不符常规,他们的设计光怪陆离,事事背离传统。魏玛的父母们要恐吓啼哭的孩子时就说,“再哭就把你送到Bauhaus 去!”最致命的是,工作房的艺术家们不是民族主义者。一次大战的惨败,凡尔赛和约的耻rǔ,使20 国艺术家,而且他们的艺术理念是世界性的,于是没多久,魏玛的大报上就出现了这样的攻击文字;“不以民族为本位的艺术就是对祖国的谋杀。”发动攻击的是魏玛本地的作家和艺术家,挟着市民的支持。

  这里,高涨的本土意识向Bauhaus 的国际意识宣战了。讽刺的是,反对先锋艺术的人多半以文化传统的卫道者自居,而他所捍卫的文化传统就是歌德席勒所代表的传统。奇怪啊,席勒的作品里有多少批判现状、挑战传统的叛逆,歌德的思想里有多少对宽阔的世界文学的向往,到了卫道者的手里,全变成了死传统,像泡在福尔马林防腐剂里的伟人尸体需要士兵的捍卫!唉,德国人与中国人怎么这么相似。

  1925 于失去了最后一次发光的机会。

  ——6——没有光,只有浓烟滚滚,从大烟囱里呼呼喷出,遮盖了魏玛的天空。

  1919 德国共和国——德国历史上第一个共和国,也选择了魏玛来开国会,作为民主的乌托邦;是为“魏玛共和国”。共和国的结局是悲惨的。在乱局中人心求治,qiáng人一呼百诺,魏玛支持纳粹的比例特别高。1937 年,纳粹设置了一个集中营,杀人灭迹的煤气炉、焚化炉,一应俱全;地点,又是魏玛。

  地面上尸横遍野,天空里浓烟滚滚。这是哲学家与诗人的国度,这是挣脱了封建桎梏,人民作了自己主人的时代。

  我在20 世纪末见到魏玛,一个安静朴素的小城,商店里卖着各形各色歌德和席勒的纪念品。没有剑将出匣的隐隐光芒,没有蠢蠢欲动的躁热不安。

  看不出,它曾经撼动世界。

  ——7——推翻了帝王贵族,我们得到独裁者。推翻了独裁者,我们得到大众,同时得到最贴近大众因此最平庸的文化品味。当年,如果要公民投票来决定歌德和席勒的去留,来决定疯子尼采的命运,平庸主义恐怕是最后的胜利者;民主的倾向就是向平庸看齐、靠拢。但是,一个以平庸的标准为标准的社会,能思索什么,创造什么?平庸主义以大众之名对菁英异类的压抑和符腾堡公爵对席勒的压迫有什么根本差异?我痛惜那饱受糟蹋、百年孤寂的尼采,我遗憾Bauhaus 艺术家的壮志未酬。也不在乎大声地说,我对民粹jīng神非常疑惧,对平庸主义绝对反感。如果大众的胜利意味着文化的失败,这个胜利只能是虚假的,因为,缺少思索和创造的社会绝对走向停滞;在一个停滞的社会里,还有谁是胜利者呢?大众只能擦亮前人的纪念品在huáng昏里过日子罢了。

  严复在翻译穆勒的《论自由》时,说到他自己对自由的理解:“只是平实地说实话求真理,一不为古人所欺,二不为权势所屈而已。”其实不只如此啊,严复,还得加上“三不为群众所惑”,才是真正的独立自由吧。

  准备离开魏玛,在旅店付账的时候,掌柜的告诉我:“那当然共产党时代好!吃大锅饭,没有竞争,大家都是好朋友。现在呀,有了自由就没有安全,这种自由太可怕了。”我抬头仔细看看他,是的,日尔曼先生。请问往

  火车站和往尼采故居是不是同一条路?(原载1998 年6 月4 日《文汇报·笔会》)

  第1 节 秋天

  让我告诉你,初秋是怎么转入深秋的。

  初秋的天空是蓝色的,没有云的遮挡,喷she机恣意地在天幕上划下白线。阳光挥霍瀑洒,刷亮了所有的树叶,树叶是千万片的红huáng金紫,在空中风中绚烂地翻动。

  我们到森林里寻找栗子。栗子有两种,圆滚滚、滑溜漂亮的,可以玩不可以吃。尖头涩皮不好看的,可以吃不怎么好玩。栗子藏在剑拔弩张的青色刺球里,非常扎手。可是到了初秋与深秋的中间,刺球熟得忍不住了,随着一阵风就脱离了枝gān,像巨大的雨点劈哩啪啦打向地面;接触地面的一刻,刺球炸开,像所有成熟的东西把自己豁出去的那个刹那。

  已经炸开的青青刺球,只需要用脚蹂踩几下,里头的栗子就迫不及待地蹦了出来,孩子的手,将它掷进篮子里。

  森林cháo湿而柔软的地面上到处长着蘑菇,有些雪白可爱,有些艳丽得令人害怕。栗子树gān上有磨擦的痕迹,那是野猪在夜里磨搓它的白牙。凹凸不平的泥径上浮着脚印,较大的是鹿蹄,较小的是狐狸的前脚;蹄肉的印子较深,脚趾的印子较浅。只有人类留下的足迹不是原始的接触,看不见脚趾和脚跟的肉痕,只有橡皮鞋底各种机器辗出来的花纹。

  又是一颗刺球吗,在路边?但是那边站着的分明是株橡树,不是栗树。

  而且这颗刺球不是青色,是褐色的;体积,也太大了。

  它动了一下。是只刺猬哩!一发现它是刺猬,又觉得它太小,这是一只初生的幼儿刺猬呢,gān什么孤孤单单地守在路旁?我们蹲下来,静静地看着它。它全身披盖的刺,随着呼吸微微地起伏,可是它不走,就在几丛白色的蘑菇旁边。它受了伤吗,妈妈?我不知道。这小家伙一身是刺,我们也不能将它像小鸟一样放在手掌里翻过来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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