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_龙应台【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当欧洲人体认到日本人与中国人,新加坡人与印度人之间存在着重大的文化差异时,我们才能说,东西的了解向前跨了一步(假定亚洲人也体认到挪威人与葡萄牙人有多么不同)。

  至于自由不自由这个问题,因为太复杂,不是我那篇短文想讨论的题目。我只是提出个人的立场:新加坡这种自由不投我所好。只是当新加坡人振振有辞说:“我有阅读、写作、发言和出版的自由”时,我不得不问:

  “是不是所有的新加坡人都和他一样有那样的自由——包括与政府或与社会主流持相反意见的人?”如果他们没有,你是否太自私了?为什么你认为新加坡部长不应以亚洲人的代表自居,跟欧洲人比较文化价值观?我觉得新加坡部长可以“新加坡人”的身分很理直气壮地教训欧洲人,让欧洲人听到直接的、不客气的批评是件很健康的事情。我只是反对他将亚洲人一元化、集体化,同时在这里提醒他,南欧人比起北欧人,更高度重视家庭、族群与集体。欧洲人也不能一概而论。

  新加坡试图和qiáng势西方文化作平等jiāo流,值得鼓掌支持,可是前瞻少不了自省,开拓者更不可缺兼容并蓄的大胸怀。民族情绪,爱国激情,没什么用的!

  中国大陆不少领导人常称赞新加坡的成就,并当作是学习榜样,你有何看法?不只大陆,台湾也有政治人物称赞新加坡为好榜样。大陆的我管不着,台湾的就使我戒慎恐惧,如履薄冰。台湾是从极权政体下走出来的,牺牲多少人才有今天这一点自由保障,政客希望造成的逻辑很简单——“自由造成动乱,安定需要集权”,人们一旦接受这个简化的逻辑,政客就有权力的基础。

  在我看来,任何简化了的“真理”都是危险的。

  美国籍的一位学者原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执教,他最近撰文批评新加坡的司法制度不够超然,引来警方人员调查。可能被控以藐视法庭罪名。你对这件事又有何看法?你想如果我今天住在新加坡,登门按铃的将是谁?(原载香港《亚洲周刊》1994 年11 月号)

  第1 节 我的十年回首

  1997 年正月,欧洲大寒,冻死了许多流làng汉。在俄罗斯边界和阿富汗,仗继续打着。

  不知其数的人死于沟壑,bào尸荒野。我们这些存活的人等着看1997 年的徐徐开展。这一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将踏着钢铁的步伐进入香港,结束一百五十多年的西方帝国主义的统治,开启另一页不可预测的历史。这一年,是台湾解严的十周年纪念。

  纪念?也许,但若说庆祝,许多人或许要反问:庆祝什么?与十年民主如影随形的是官商勾结、黑道横行、权力斗争。对台湾这个社会,十年回首,我们究竟进步了多少?从威权政治走进民主,我们又学到了什么?当旧的价值一一解体时,我们是否还有某一个共同的信仰?我很想问问我的同代人。

  台湾的社会是否较十年前“进步”,恐怕没有人敢贸然回答,因为,嘿,什么叫“进步”?人民的政治权力显然多了,但是行政的品质是否较从前为

  高?治安是否较从前为好?生态环境是否较从前健全?遭受外侮的恐惧是否较从前为低?答案恐怕都是:不见得。

  然而对这个问题感觉困惑的当然不只台湾人。1989 年冷战结束之后,欧洲人以为日子将从此美好,却发现,在冷战中至少部落间的仇恨之火也被冻结,在自由的时代中却一一引燃爆发。一个西欧人固然不敢轻率说出“进步”二字;一个东欧人,面对冒着烟的断垣残壁和有了自由却又买不起汽油的生活,只能叹一口气吧。

  人类的进步,不论是科技发明或思想制度的创新,极少没有副作用的,而副作用的危害往往抵消了或甚至超过了“进步”的正面功用。20 世纪的我们所目睹的许多灾难都和“进步”有关:医学发达导致寿命延长、人口膨胀及饥馑问题;对俄罗斯和前南斯拉夫而言,冷战后的自由使他们陷入大混乱,因为人们无力承担自由所相对要求的责任。仅只翻阅20 世纪,我就难以相信历史是一条“进步”不断的直线发展。

  从80 年代的直接参与到90 年代的距离观察,我在台湾这个民主实验室中看出了一些东西,可是这些东西,没有一件不是前人已经体验过的。自己蜕了一层皮才认识的“真理”,其实只是历史的老生常谈;然而亲身“悟”

  出来的道理当然不是历史可以传授的,譬如一个孩子必得手指被火烫过、痛过,才确切明白火和烫的真实意义。

  有了90 年代,才发觉80 年代是多么单纯的敌我分明的时代。敌,就是那个专制政权;我,就是所有反对qiáng权、追求自由的人。压抑已久的社会也有一个共同的默契:我们要民主;但是当民主真正到来时,我们似乎都傻了眼。在新的组合里,原来专制阵营中出现了高喊民主自由的人;原来反对阵营中,一旦掌有权力,就出现了行事独裁的人。原来千夫所指、万民唾弃的国民党“老贼”突然显得高风亮节,因为民选出来的新一代“国会议员”

  贪婪无厌、粗鄙不堪。究竟谁是我,谁是敌呢?傻眼的同时,我们理解了原来当时只有一个敌人,就是统治政权;民主之后,敌人就在“我”的身边,好大一串:财团形成利益团体收买政客,政客为了巩固选票结合黑道,黑道为了充实地盘贿赂地方官吏,地方官吏利用职权勾结派系,一切,都在民主的旗帜下进行;而由于民主的结构,这一切都经过了“我”的默许与合作,我,就是自己的敌人。三分之一的民意代表有犯罪前科,老百姓应该义愤填膺吗?什么义愤,什么填膺?他们全是“我”老百姓一人一票选举出来的。义愤填膺就是自打耳光。

  这种讽刺,哪里是当年关注民主运动的我们所能预见的呢?可是严肃的历史剧演变为荒唐闹剧是有前例的。1912 年1 月1 日民国成立,孙中山意气风发:“中国专制政治之毒,至二百余年来而滋甚,一旦以国民之力踣而去之,起事不过数旬,光复已十余行省,自有历史以来成功未有如是之速也。”十一年之后,他有了新的体认:“综十数年已往之成绩而计效程功,不得不自认为失败。满清鼎革,继有袁氏;洪宪堕废,乃生无数专制一方之小朝廷。军阀横行,政客流毒,党人附逆,议员卖身使国人遂疑革命不足以致治,吾民族不足以有为,此则目前情形无可讳者也。”“革命不足以致治”,能破未必能立,能反对不见得能治国,这个教训我们在台湾的民主实验中亲身经历了。为什么反对者——我指当年向威权政体挑战的知识分子、政治人物和一般民众——一旦掌有权力,却不见得更有能力?这种情况在今日东欧几乎是个定律。我想和反对者的本质有关。

  我们在80 年代抨击国民党时,很少人说是因为国民党的经济决策或jiāo通政策、教育政策不够完善而加以反对。我们所反对的不是那个体制没有效率,而是那个体制没有正义。当然,很可能没有效率的体制也必然没有正义,但重点是,有没有效率是实务问题,有没有正义是道德问题;而异议分子,不论是纯洁的理想主义者或不怎么纯洁的政治野心家,往往倾向于以道德诉求作为夺权的基础。“吊民伐罪”也好,“替天行道”也好,都是从道德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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