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慢慢来_龙应台【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走了一段之后,妈妈说:“你们看够了吗?我们把蜻蜓放了好不好?”

  好!

  放了的蜻蜓跌在地上,大概翅膀麻痹了。挣扎了一会,它才飞走。孩子的眼睛跟随着它的高度转。

  “妈妈,”安安解下胸前的小竹笼,“我要把我的蝈蝈也放了。”

  他蹲在路边,撕开竹笼,把蝈蝈倒出来。蝈蝈噗一声摔进草丛,一动也不动。安安四肢着地,有点焦急地说:

  “走啊!走啊蝈蝈!回家呀!不要再给人抓到了!”

  蝈蝈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受到那熟悉的草味的刺激,它真抬起腿来开始迈动,有点艰难,但不一会儿就没入了草丛深处。

  安安如释重负地直起身来,转头对飞飞说:“底笛,把你的也放了吧?它好可怜!”

  “不要不要不要——”飞飞赶紧两手环抱竹笼,拼命似地大喊。

  5

  回到欧洲已是秋天。苹果熟得撑不住了,噗突噗突掉到草地上,有些还滚到路面上来。

  妈妈把自行车靠着一株树gān,眼睛寻找着最红最大的苹果。满山遍野都是熟透了红透了的苹果,果农一般不在乎那踏青的人摘走一两颗。妈妈给小兄弟俩和爸爸一人一个苹果,然后弯身从草地上捡起几个。

  走,去喂马。

  马,就在前面转角。有一只棕色的马把头伸出来要吃飞飞手里的苹果,飞飞不高兴地骂着:

  “嘿——这是我的苹果,你吃你的,地上捡的。”

  安安搁下单车,有点胆怯地把一个苹果递过去,马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啪啦”一声就将苹果卷进嘴里。咀嚼时,苹果汁不断地从马嘴涌流出来,散发出浓浓的酸香。

  回程是上坡,爸爸力气大,背着飞飞早不见踪影。妈妈和安安推着车,边走边聊天。

  “妈妈你知道吗?我又看到我的baby鸟了。”

  “什么你的鸟?”

  “就是在我阳台上夫出来的小鸟,我前天在葛瑞家的阳台上又看到了,只是它长成大鸟了。”

  妈妈很有兴味地低头看着儿子:“你怎么知道那一只就是你阳台上的baby鸟呢?”

  “知道呀!”安安很笃定地,“它胸前也是红色的,而且看我的眼光很熟悉。”

  “哦!”妈妈会意地点点头。

  “嘘——”安安停住车,悄声说,“妈妈你看——”

  人家草坪上,枫树下,一只刺猬正向他们晃过来。它走得很慢,头低着,寻寻觅觅似的。

  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家伙,也悄声说:“它们通常是晚上出来的,这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这么清楚地看一只刺猬……”

  “我也是。”

  “它看起来软软的,使人想抱——”

  “对,可是它全身是刺——妈妈,”安安突然拉着母亲的手,“它等一下会全身卷成一个有刺的球,因为我看到那边有只猫走过来了……”’

  妈妈寻找猫的身影,猫窜上了枫树,刺猬一耸一耸地钻进了草丛。

  秋天的阳光拉长了树的影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是安安和妈妈很愉快地推着车,因为他们第一次将刺猬看个够、看个饱。

  触电的小牛

  一个秋天的下午,阳光懒懒地照进窗来,浓浓的花生油似的huáng色阳光。所以那么油huáng,是因为窗外木兰树的叶子金huáng了,落了一地,好像有人用huáng色的毯子将草地盖了起来。

  飞飞刚刚气呼呼地回来,不跟小白菜玩了,为什么?因为她哭了。她为什么哭?因为我踢她。你为什么踢她?她一直叫我做狗狗,她不肯做狗狗,然后我做可爱小猫咪,然后她不肯,我就踢她……

  妈妈躺在沙发上看一本名叫《一个台湾老朽作家的五十年代》的书;百般无聊的飞飞把头挡在书前,“不给你看,”他说,“跟我玩。”

  他爬上沙发,把身体趴在母亲身上。

  阳光刷亮了他的头发,妈妈搂着他,吻他的头发、额头、睫毛、脸颊、鼻子……飞飞用两只短短的手臂勾着妈妈的脖子,突然使力地吻妈妈的唇。

  “黏住了!”妈妈说,“分不开了!”

  飞飞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突然说:

  “我们结婚吧!”

  妈妈好像被呛到一样,又是惊诧又是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电话刚好响起来。

  “您是华德太太吗?”

  “是的。”

  “您认识一个小男孩叫弗瑞弟吗?”

  妈妈的脑袋里“叮”一声:出事了。安安和弗瑞弟在半个小时前一起到超级市场后面那个儿童游乐场去了。

  “我是哈乐超市的老板。弗瑞弟在我们店里偷了东西,他的家长都不在,您可以来接他吗?”

  妈妈把飞飞jiāo给邻居,跳上车。安安在哪里?

  妈妈第一次当小偷,也是在八岁那一年。从母亲皮包里拉出一张十元钞票,然后偷偷藏在衣柜底下。可是衣柜上有一面很大的穿衣镜,坐在客厅里的父亲眼睁睁看着女儿蹑手蹑脚的每一个动作。

  安安在哪里?他也偷了吗?偷了什么?

  穿过一排又一排的蔬菜,穿过肉摊、面包摊,穿过一格一格的jī蛋,在后面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妈妈见到了刚上一年级的弗瑞弟。

  弗瑞弟马上哭了起来,拳头揉着眼泪,抽泣着:

  “是安安叫我来偷的——我自己不要偷的——是安安叫我来的……”

  几个大人围在一旁。超市主人小声对妈妈说:“他真怕了,不要吓到他。”

  妈妈蹲下来,把弗瑞弟拥在怀里片刻,等他稍稍静下来,才说:

  “你别害怕,弗瑞弟,他们不会叫警察的,我们照顾你。我先要知道——”

  妈妈扳正小男孩的肩,直直注视着他,“我先要从你嘴里知道你做了什么。真真实实地告诉我。”

  “我进来,拿这些巧克力——”妈妈这才看到桌上一大包糖,“塞在我衣服里面,就这样——”

  现行犯当场表演他如何缩着脖子、弓着背、抱着肚子走出去。

  妈妈想笑,但是忍住了,做出严肃的脸孔:“这个伎俩,是安安教你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完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声音里透着几分骄傲,“全是我自己用脑袋想的!”

  “这个小孩,”老板插进来,“上星期我就从镜子里注意到,老是弯腰驼背地走出去,我就要我们小姐注意了。刚刚他又出现,第一次被他走掉,这一次我们是等着他来的。”

  妈妈和老板握手,感谢他对孩子的温和与体谅,并且答应会和弗瑞弟的父母解释情况。

  弗瑞弟紧紧抓着妈妈的手,走出超市的玻璃门。

  在小径上,妈妈停下脚步,弯下身来面对着小男孩:

  “弗瑞弟,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而你对这个问题必须给我百分之百的真实答案——你答应吗?否则我就从此以后不再是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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