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慢慢来_龙应台【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Eine Kleine Maus!”飞飞的女朋友小白菜认真地说。她比哥哥弗瑞弟矮半个头。

  “一只老鼠——”飞飞傻傻地笑着。他比四岁半的小白菜矮半个头。

  妈妈手指间还夹着笔,把门又掩了两吋,不怀好意地问:“老鼠要吃你们吗?”

  “没有,”安安说,“它被垃圾桶卡住了,不能动了——好可怜哟!”

  “Arme Maus!”弗瑞弟说。

  “Arme Maus!”小白菜说。

  “好可怜哟!”飞飞说。

  “妈妈没有时间,”门,只剩下一条缝和妈妈的眼睛,“你们找可蒂去解决问题!”

  “可蒂会把它打死,妈妈,上次她就打死了一只在花园田———”

  “妈妈拜托嘛,去救它嘛!”安安说。

  “Bitte bitte……”弗瑞弟说。

  “Bitte bitte……”小白菜说。

  “去救它嘛、…”飞飞说。

  妈妈长长叹了口气,把门打开。孩子们发出欢呼,争先恐后地冲向前去带路。

  ※       ※        ※

  垃圾桶,其实是个专用来化解有机垃圾的大塑胶桶,里头装的是剩菜残饭和剪下来的树枝草叶。桶底圈上有个小dòng,大概能塞进两个大拇指的深浅。一小截肉体在那儿抽动。

  妈妈蹲下来,围绕着她的孩子在身后又害怕、又兴奋,屏住呼吸,睁大眼睛。这一小团灰糊糊的、软趴趴的东西,一时还看不出是一只老鼠的哪一部分。头在哪里?脚在哪里?究竟从哪里开始?

  妈妈这个女人,不怕任何有骨骼的东西:蜘蛛、蜂螂、老鼠、任何种类和长相的虫……她从不尖叫也不晕倒。唯一让她全身发软的,是那没有骨头的爬虫类:蛇。见到蛇的画片,她就蒙起自己的眼睛,说她要昏倒了。见到真正蠕动的蛇,她就会发出恐怖的歇斯底里的尖叫,然后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现在,她冷静地研究眼前这团东西。她小心地用树枝把dòng旁的腐叶挑开,发现小老鼠的头深深插进dòng里,埋进了半个身体,卡得很紧。剩下的一截,也就是后腿和细长如鞋带的尾巴,在空中胡乱地挣扎。但老鼠完全昏了头,死命往前蹭蹬,越用力当然就越往死dòng里塞进去。

  孩子们悄声讨论:它会不会死?它怎么进去的?它是宝宝老鼠吗?它好软哦……

  它实在很软,软得让妈妈觉得头皮发麻。她先用两根树枝想用筷子夹红烧肉的方法将老鼠活生生夹出来,老鼠卡得太紧,夹不出来。再用点力,势必要流血。难道,难道,得用手指把它给拖出来吗?呃——够恶心的,那是团毛茸茸、软绵绵、抽搐着的半截老鼠肉……怎么办呢?

  老鼠踢着空气,时不时停止了踢动,显然力气不足了。

  妈妈以两只手指掐住那鞋带似的尾巴末端,试试看能不能把那家伙拖出来。尾巴和她手指接触的刹那,她挡不住那股恶心的麻感“哇”一声尖叫起来,吓得四个小朋友往后翻倒,小白菜大哭出声。

  拉尾巴,或是拉脚——呢,那脚上有细细的指爪——结果一定是尾巴、脚断了,身体还夹在里面。

  妈妈安抚好小白菜,下定了决心。

  安安奉命取了张报纸来。妈妈撕下一片,包住老鼠身体,咬着下唇,忍住心里翻腾上来一阵一阵麻麻的恶心,她用手指握紧了老鼠的身体——一、二、三、拔——孩子们惊叫出声,往后奔逃,妈妈骇然跳起,老鼠从妈妈手中窜走,所有的动作在闪电的一刻发生……

  孩子们定下神来,追到篱笆边,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在哪里在哪里?你看你看它的眼睛好圆好黑……

  妈妈站在垃圾桶边,手里还拎着皱皱的报纸;她觉得全身起jī皮疙瘩。

  4

  盛夏,整个北京城响着蝉鸣。穿短裤球鞋的妈妈骑着自行车穿梭大街小巷,到市场买菜、听北京人卷着舌头说话、和小贩吵架,看起来她在做这个那个事情,其实她心里的耳朵一直专注地做一件事:听蝉鸣。那样骄纵聒噪的蝉鸣,整个城像个上了发条的闹钟,响了就停不住。仅只为了这放肆的蝉鸣,妈妈就可以喜欢这个城市。

  妈妈一个人逛市场。买了个烙饼,边走边啃,发觉北京的茄子竟然是圆的,葱粗大得像蒜,番茄长得倒像苹果,黑糊糊的东西叫炒肝,天哪,竟然是早点;调羹不叫调羹,叫“勺”,理发师傅拿着剃刀坐在土路边的板凳上等着客人……

  她突然停住脚步。

  有一个细细的、幽幽然的声音,穿过嘈杂的市声向她萦绕而来。

  不是蝉。是什么呢?她东张西望着。

  一个打着瞌睡的锁匠前,悬着一串串拳头大小的细竹笼,声音从那里放出来。妈妈凑近瞧瞧,嘿,是蟋蟀——

  蟋蟀!

  打瞌睡的人睁开眼睛说:蝈蝈,一块钱一个,喂它西瓜皮,能活两个月。

  妈妈踏上自行车回家,腰间皮带上系着两个小竹笼,晃来晃去的。

  刚从动物园回来的孩子正在说熊猫。“妈妈,”安安说,“有一只熊猫这样——”

  他把两只手托着自己下巴,做出娇懒的样子。

  “这是什么东西?”飞飞大叫起来。

  “安安,”妈妈解下竹笼,搁在桌上,“你说这是什么?”

  两兄弟把脸趴在桌面上,好奇地往笼里端详。

  “嗯——”安安皱着眉,“这不是螳螂!因为螳螂有很大的前脚,这不是蚱蜢,因为它比蚱蜢身体大,这也不是蝉,因为蝉有透明的翅膀……是蟋蟀吗妈妈?”

  “对,”妈妈微笑着,“北京人叫蝈蝈。”

  “叫哥哥?”飞飞歪着头问。

  ※       ※        ※

  huáng昏出去散步,兄弟俩胸前脖子上都圈着条红丝线,丝线系着个小竹笼,竹笼跟着小兄弟的身体晃来晃去。

  入夜,小兄弟闭上眼睛,浓密而长的睫毛覆盖下来,使他们的脸庞甜蜜得像天使。蝈蝈开始叫,在安静的夜里,那叫声dàng着一种电磁韵律。小兄弟沉沉地睡着,隔着的妈妈却听了一夜的叫哥哥。

  早餐后,兄弟俩又晃着竹笼出门。经过一片草坪,三两个小孩和大人用网子正捕捉什么。小兄弟停下脚步观看。

  “外国小孩好漂亮!”手里拿着网子的一个妈妈踱近来,“您是他们的阿姨吗?”

  在北京,“阿姨”就是保姆或者佣人的意思。妈妈笑着回答:“是啊,我是他们的保姆,也是仆人,还是他们的清洁妇、厨娘。”

  “来,送给你一只。。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对安安伸出手,手指间捏着一只硕大的蜻蜓。

  安安却不去接。这么肥大的蜻蜓他可没见过,他犹豫着。

  “我要我要——”飞飞叫着。

  “不行,”妈妈说,“你会把它弄死。”她小心地接过蜻蜓,像小时候那样熟稔地夹住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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