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战地春梦_[美]海明威【完结】(69)

2019-03-10  作者|标签:[美]海明威

  “你待我真好。哦,亲爱的,我方才可痛极了。他长得怎么样?”“像只剥了皮的兔子,蹙起脸来的老头儿。”

  “你得出去了,”护士说。“亨利夫人不应当讲话。”

  “我在外边等吧,”我说。

  “出去搞点东西吃。”

  “不。我就在外边等。”我吻吻凯瑟琳。她人很灰白,很衰弱,很疲乏。

  “我可以同你讲句话吗?”我对护士说。她陪我到外边走廊上。我朝走廊另一端走了几步。

  “婴孩怎么啦?”我问。

  “难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

  “他没活下来。”

  “他死了吗?”

  “他们没法子叫他开始呼吸。大概是脐带缠住了脖子还不知怎么的。”

  “原来他死啦。”

  “是的。说来太可惜了。这么大的一个好孩子。我本以为你知道了。”

  ② 协约国指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与德奥土保四国对抗的英法俄,后来也包括意大利、美国等。

  “我不知道,”我说。“你还是回去陪夫人吧。”

  我找张椅子坐下,椅前有张桌子,护士们的报告用大夹子夹好挂在桌子的一边。我望望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黑暗,只见到窗内she出的灯光中的雨丝。原来是这么一个结局。孩子死了。所以医生的样子非常疲倦。但是在那房间里,医生和护士又何必那么对付那婴孩呢?他们大概以为孩子会醒过来,开始呼吸。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是我知道那孩子应当受洗礼。但是倘若他根本从未呼吸过呢?他没有呼吸过。他根本没有活过。只有在凯瑟琳肚子里才是活的。我时常感觉到他在里边踢着。最近一星期来可没感觉到他在动。可能早闷死了。可怜的小孩子。我真希望自己也这样早闷死算了。不,我没有这么希望过。不过,早闷死了倒也慡快,免得现在要经历这长期的死的折磨。现在凯瑟琳要死了。这是你造成的。你死啦。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连学习的时间也没有。他们把你扔进棒球场去,告诉你一些规则,人家乘你一不在垒上就抓住你,即刻杀死你。①或者无缘无故地杀死你,就像艾莫死去那样。或者使你患上梅毒,像雷那蒂那样。但是到末了总归会杀死你的。这一点是绝对靠得住的。你等着吧,他们迟早也会杀死你的。

  我有一次野营,加一根木柴在火上,这木柴上爬满了蚂蚁。木柴一烧起来,蚂蚁成群地拥向前,起先往中央着火的地方爬,随即掉头向木柴的尾端爬。蚂蚁在木柴尾端聚集得够多了,就掉到火里去。有几只逃了出来,身体烧得又焦又扁,不晓得该爬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大多数还是朝火里跑,接着又往尾端爬去,挤在那还没着火的尾端上,到末了还是全部跌在火中。我记得当时曾想,这就是世界的末日,我大有机会做个救世主,从火中抽出木柴,丢到一个蚂蚁可以爬到地面上的地方。但是我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把白铁杯子里的水倒在木柴上,因为那杯子我要拿来盛威士忌。然后再掺水在内。那杯水浇在燃烧的木柴上无非使蚂蚁蒸死吧。

  我就是这么坐在走廊上,等待听凯瑟琳的消息。护士并没有出来,所以过了一会儿我便走到门边去,悄悄地开了门,探进头去。起初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走廊上灯光明亮,房间里一片黑暗。随后我看清护士坐在chuáng边,凯瑟琳的头靠在枕头上,她那被单下的身体全部平平的。护士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站起身走到门边来。

  “她怎么样?”我问。

  “她没事,”护士回答。“你该去吃晚饭,饭后你要来再来吧。”我走下长廊,下了楼梯,出了医院的门,走上雨中的黑暗街头,找那咖啡店。咖啡店里灯光明亮,一张张桌子边有很多客人。我看不见可以坐的地方,一名侍者走过来,接过淋湿的外衣和帽子,给我在一个老头儿的对座找到了一个位子。老头儿正在喝啤酒,看晚报。我坐下了,问侍者今天晚上的客菜是什么。

  “红烧小牛肉——可是卖光了。”

  “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呢?”

  “火腿蛋,gān酪jī蛋,或者酸泡莱。”

  “我中午已经吃过酸泡菜了,”我说。

  “对啦,”他说。“对啦。中午你吃了酸泡菜。”他是个中年人,头

  顶上秃了,旁边有些头发遮在上面。他的脸很和气。

  ① 欧契是洛桑城南的一个村子,在日内瓦湖湖滨,所谓齿轮车,其实就是用铁索升降的缆车。

  “你吃什么呢?火腿蛋还是gān酪jī蛋?”

  “火腿蛋吧,”我说,“还有啤酒。”

  “一小杯淡的?”

  “是的,”我说。

  “我记得你中午也喝了一杯淡的,”他说。

  我吃火腿蛋,喝啤酒。火腿蛋盛在一个圆盘子里——火腿在下,jī蛋在上。菜很烫,我吃了一口,赶紧喝些啤酒,凉凉嘴巴。我肚子饿,叫侍者再端一客来。我喝了好几杯啤酒。我什么都不想,只是看对座客人的报。报上说英军阵地给突破了。那人一发觉我在读他那份报纸的反面,就把报纸折了起来。我本想叫侍者去拿份报纸,可是思想不能集中。咖啡店里很热,空气浑浊。桌子边的客人,大多彼此认识。有几桌在打纸牌。侍者忙着从酒吧那边端酒到桌上来。两个客人走进来,找不到位子坐。他们就站在我那张桌子的对面。我又叫了一杯啤酒。我还不想走哩。回医院太早。我努力什么都不想,保持十分镇静。那两个人站了一会,看不见有人要走,只好走了出去。我又喝了一杯啤酒。我的面前已经堆积了不少碟子。我对座那人脱下眼镜,把它放进眼镜盒子,然后把报纸折好,放进口袋,现在双手捧着酒杯,望着店里的人们。忽然间我知道我得回去了。我叫侍者来付了账,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就往门外走。我在雨中赶回医院。

  到了楼上,我碰见护士正在走廊上走过来。

  “我刚打电话到旅馆去找你,”她说。我心里好像有样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出了什么事?”

  “亨利夫人刚出过血。”

  “我可以进去吗?”

  “不,还不可以。医生在里边。”

  “有危险吗?”

  “很危险。”护士走进房去,把门关上。我坐在外边走廊上。我心里万念俱灰。我不思想。我不能想。我知道她就要死了,我祈祷要她别死。别让她死。哦,上帝啊,求求你别让她死。只求你别让她死,我什么都答应。亲爱的上帝,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别让她死。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别让她死。上帝啊,求你叫她别死。只要你别让她死,你说什么我都做。婴孩你已经拿走了,但是别让她死。孩子没有关系,但是别让她死。求求你,求求你,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

  护士开了门,用手指示意叫我进去。我跟她进入房间,我进去时,凯瑟琳并没有抬眼来望。我走到chuáng边。医生站在chuáng的另一边。凯瑟琳望着我,笑了一下。我俯伏在chuáng上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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