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战地春梦_[美]海明威【完结】(68)

2019-03-10  作者|标签:[美]海明威

  她哭起来。“哦,我多么渴望生下这个孩子,不要招麻烦,现在我可完了,完全垮了,而它不灵了。哦,亲爱的,它完全不灵了。我只要止痛,死也不顾了。哦,亲爱的,请止住我的痛。又来了。哦哦哦!”她在面罩下呜呜咽咽地呼吸着。“不灵了。不灵了。不灵了。你不要在意,亲爱的。请你别哭。不要在意。我不过是完全垮了。你这可怜的宝贝。我多么爱你,我要努力。这次我要熬一下。他们不可以再给我点什么吗?但愿他们再给我个什么。”

  “我一定使它灵。我把它全开到头。”

  “现在给我吧。”

  我把指针转到了头,她用力作深呼吸,抓在面罩上的那只手放松下来。

  我关掉麻药,拎起面罩。她慢慢苏醒过来,好像从遥远的地方回转来似的。

  “这好极了,亲爱的。哦,你待我太好了。”

  “你勇敢一点,因为我不能老是这么做。这会要你命的。”

  “我再也不是勇敢的了,亲爱的。我全垮了。人家已经把我打垮了。这我现在知道了。”

  “人人都是这样的。”

  “但是这太可怕了。疼痛来个不停,直到使你垮掉为止。”

  “一小时内就都解决了。”

  “这岂不是太好吗?亲爱的,我不会死吧?”

  “不会。我包管你不会。”

  “因为我不想丢下你死去,只是我给弄得累死了,而且我觉得就要死了。”

  “瞎说。人人都有这种感觉的。”

  “有时候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你不会的。你不可以。”

  “但是倘若我死呢?”

  “我不让你死。”

  “赶快给我。给我!”

  过后她又说:“我不会死的。我不愿让自己死去。”

  “你当然不会的。”

  “你陪着我吧?”

  “我不看手术。”

  “我的意思是你别走开。”

  “当然。我始终不会走开的。”

  “你待我真好。又来了,给我。多给我一些。它不灵了!”我把指针拨到三字,然后拨到四字。我希望医生早点回来。拨过了二字,我心里就慌张。

  终于另一位医师来了,带来了两名护士,把凯瑟琳抬上一个有车轮的担架,我们就顺着走廊上走去。担架迅速地在走廊上前进,被推进一部电梯,人人都得紧贴着墙,才能容纳这担架;电梯往上开,接着打开一道门,出了电梯,这橡皮车轮的担架顺着走廊往手术间。医生戴上了帽子和口罩,我几乎认不得了。此外还有一位医生和一些护士。

  “他们得给我一点什么,”凯瑟琳说。“他们得给我一点什么。哦,医生,求求你,多给我一点,叫它有效!”

  有一位医生拿个面罩罩住她的脸,我从门口望进去,看见手术间附有梯形座位的小看台,灯光明亮。

  “你可以从那道门进去,坐在上边看,”一名护士对我说。手术间的上边摆着几条长凳,用栏杆隔开。俯瞰着白色的手术台和那些灯。我望望凯瑟琳。面罩罩在她脸上,现在她很安静。他们把担架往前推。我转身走上走廊。有两名护士正往看台的人口处匆匆赶来。

  “是剖腹手术啊,”一个说。“他们要做剖腹手术了。”

  另外一个笑起来。“我们刚刚赶上。岂不是好运道?”她们走进通看台的门去。

  又一名护士走进来了。她也在匆匆赶来。

  “你直接进去吧。进去吧,”她说。

  “我呆在外边。”

  她赶紧进去了。我在走廊上踱来踱去。我怕进去。我望望窗外。天已黑

  了,但是借着窗内的灯光,我看得出外面在下雨。我走进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看看一只玻璃柜里那些瓶子上的签条。接着我又走出来,站在没有人的走廊上,望着手术间的门。

  一位医生出来了,后面跟着一名护士。医生双手捧着一件什么东西,好像是只刚刚剥了皮的兔子,跨过走廊,走进另外一道门。我走到他刚走进去的门前,发现他们正在房间里对付一个新生的婴孩。医生提起孩子来给我看。他一手提着孩子的脚后跟,一手拍他。

  “他没事吧?”

  “他好极啦。该有五公斤重。”

  我对他没有感情。他跟我好像没有什么关系似的。我没有当父亲的感觉。

  “这儿子你不觉得骄傲吗?”护士问。他们在洗他,用什么东西包着他。

  我看见那张小黑脸和一只小黑手,但是没见到他动或听到他哭。医生又在给孩子做些什么。看医生样子有点不安。

  “不,”我回答。“他差一点儿要了他妈的命。”

  “那可不是这小宝贝的错。你不是要个男孩吗?”

  “不要,”我说。医生正在忙着对付他。他倒提起他的双脚,拍打他。

  我并不等着看结局。我走到走廊上。现在我可以进去看看了。我进了通看台的门,从看台上朝下走了几步。护士们坐在底下栏杆边,招手叫我下去。我摇摇头。我那地方也看得够清楚的了。

  我以为凯瑟琳已经死了。她那样子像个死人。她的脸孔,就我看得到的那部分而言,是灰色的。在下面的灯光下,医生正在缝合那道又大又长、被钳子扩张的、边沿厚厚的切口。另有一位医生,罩着面罩,在上麻药。两名戴面罩的护士在传递用具。这简直像张“宗教裁判”②的图画。我现在看着,知道我刚才能把全部手术都看到,不过还是没看的好。人家起初怎么动刀,我想我是看不下去的,但是我现在看着他们把那切口缝合成一条高高隆起的线,手法迅速熟练,好像鞋匠在上线,看得我心里高兴。切口缝好后,我又回到外面走廊上去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医生出来了。“她人怎么样?”

  “她没事。你看了没有?”

  他神情疲惫。

  “我看你缝好的。切开的口子看来很长。”

  “你这么想吗?”

  “是的。疤痕会不会平下来?”

  “哦,会的。”

  过了一会儿,他们把有轮的担架推出来,迅速推下走廊,进了电梯。我也跟了进去。凯瑟琳在哼叫。到了楼下,她们把她放在她那房间的chuáng上。我坐在chuáng脚边一把椅子上。房间里有名护士。我站起来站在chuáng边。房间里很暗。凯瑟琳伸出手来。“哈罗,亲爱的,”她说。她的声音细弱疲乏。“哈罗,亲爱的。”

  “婴孩是男是女?”

  “嘘——别讲话,”护士说。

  “是个男孩。又长又宽又黑。”

  “他没事吧?”

  “没事,”我说。“他很好。”

  我看见护士奇怪地望着我。

  “我非常疲乏,”凯瑟琳说。“而且方才痛得要命。你好吧,亲爱的?”

  “我很好。别讲话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68/70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