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战地春梦_[美]海明威【完结】(51)

2019-03-10  作者|标签:[美]海明威

  “你不想告诉我就不必说。不过这事一定怪有趣。这里什么事都没有。

  我在皮阿辰扎演唱,失败得可惨啊。”

  “非常抱歉。”

  “是啊,我失败得很惨。但我唱得好。我要在这里的丽丽阁再试它一次。”

  “我希望去听听。”

  “你太客气了。你不是说你搞得一团糟了吗?”

  “这还难说。”

  “你不想告诉我,就不必说。你怎么离开那该死的前线的?”“我再也不gān了。”

  “好小子。我一向知道你是有头脑的。有没有我可以帮你忙的地方?”

  “你本来就很忙了。”

  “哪里,亲爱的亨利。一点儿不忙。什么事我都乐意做。”“你身材大小跟我差不多。可否劳驾上街去给我买一套平民服装?我本来有衣服,可是都放在罗马。”

  “你果真在罗马住过?那是个脏地方。你怎么会跑到那儿去住?”“我本来想当建筑师。”

  “那儿不是学建筑的地方。你不必买衣服。你要什么衣服,我全给你。我把你好好打扮一下,出去一定大成功。你上那梳妆室去。里边有个衣柜。你要什么尽管拿。老朋友,你用不到买衣服。”

  ① 意语:“和平万岁!”

  “我看还是买的好,西姆。”

  “老朋友,我把衣服送给你,比出去买衣服方便多了。你有护照没有?没有护照可寸步难行啊。”

  “有。我的护照还在。”

  “那么还是换衣服吧,老朋友,换好了就动身往老赫尔维西亚②去吧。”

  “事情并不这样简单。我得先上施特雷沙去。”

  “那太理想了,老朋友。只消乘条船过湖就到。要是我不演出的话,我就陪你去。我还是会去的。”

  “你可以学唱瑞士山歌。”

  “老朋友,我早晚要学唱山歌的。不过我唱歌真的还很行。怪就怪在这里。”

  “我敢打赌你是能唱的。”

  他躺倒在chuáng上,抽着烟卷。

  “你下的赌注可别太大。不过我倒是能唱的。说来怪滑稽的,我还是能唱。我喜欢唱。你听。”他扯开喉咙唱起《非洲女》①来,脖子胀得很粗,血管突出。“我能唱,”他说。“不管他们喜欢不喜欢。”我望望窗外。“我下去打发马车走吧。”

  “等你回来,老朋友,我们一同吃早饭。”他下了chuáng,伸直身子,来个深呼吸,开始做早操。我下楼付帐打发马车走了。

  ② 意语:“回家去!”

  ① 马根塔门是米兰的西门。

  我穿上平民服装,觉得好像是个参加化装跳舞会的人。军装穿久了,现在身子不再裹得紧紧的,仿佛若有所失。特别是那条裤子,穿在身上,觉得松松垮垮。我在米兰买了一张到施特雷沙去的车票。我还买了一顶新帽子。西姆的帽子我不能戴,他的衣服倒是挺不错的。衣服带有烟草味,当我坐在车厢里望着窗外时,我觉得帽子崭新,衣服很旧。我觉得自己很忧郁,正像车窗外伦巴第区那片濡湿的乡野。车厢里有几个飞行员,他们不大瞧得起我。他们目光避开,不来看我,很藐视我这种年纪的人还在当平民。我倒不觉得受了侮rǔ。要是在从前,我准会侮rǔ他们一下,挑动他们gān一架。他们在加拉剌蒂下了车,剩下我一个人,也乐得安静。我身边有报纸,但我不看,因为我不想知道战事。我要忘掉战争。我单独媾和了。我觉得异常寂寞,所以车子到施特雷沙时,心中很高兴。

  到车站时,我等待旅馆兜揽生意的伙计,但是一个都没有出现。旅游季节早已过了,没人来接火车。我提着小提包下了火车,这小提包是西姆的,提起来很轻,因为里边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两件衬衫。我在车站屋檐下躲雨,看着火车开走了。我在站上找到一个人,问他什么旅馆还在开业。巴罗美群岛①大旅馆还开着,还有几家小旅馆是一年四季都营业的。我提着小提包冒雨上那大旅馆去。我看见有一部马车从街上驶过来,便向车夫打招呼。乘着马车上旅馆,比较有派头。车子赶到大旅馆停车处的入口,门房连忙打着伞出来迎接,非常有礼貌。

  我开了一个好房间。房间又大又亮,面临着湖上①。湖上现在罩着云,不过阳光一出来,一定很美丽。我对旅馆的人说,我在等待我的太太。房间里摆有一张双人大chuáng,那种燕尔新婚的大chuáng,上面铺着缎子chuáng罩。旅馆十分奢华。我走下长廊和宽阔的楼梯,穿过几个房间,到了酒吧间。那酒保我本来就认得,我坐在一只高凳上,吃吃咸杏仁和炸马铃薯片。马丁尼jī尾酒又凉慡又纯净。

  “你穿着平民服装在这儿做什么?”酒保给我调好了第二杯马丁尼后,问道。

  “休假。疗养休假。”

  “这儿一个人都没有。我就不懂旅馆为什么还开着。”

  “近来钓鱼吗?”

  “钓到了一些很好的鱼。每年这个季节,垂钩钓鱼都可以钓到一些很好的。”

  “我送给你的烟草收到没有?”

  “收到了。你可曾收到我的明信片?”

  我笑起来。烟草我根本弄不到。他要的是美国板烟丝,但是不晓得是我亲戚不再寄来呢,还是在什么地方给扣留了。无论如何,我没收到,更没法子转寄给他。

  “我在什么地方总还能弄到一点的,”我说。“告诉我,你可曾见到过城里来了两位英国姑娘?她们是前天才到的。”

  ① 这是瑞士的拉丁文名称。

  ①《非洲女》是德国音乐家梅耶贝尔(1791—1864)所编的五幕歌剧,写葡萄牙探险家达·伽马的事迹。

  “她们不住这旅馆。”

  “两人都是护士。”

  “我倒见过两位护士。等一等,我给你打听去。”

  “其中有一位是我的妻子,”我说。“我特为上这儿来会她。”“另外一位是我的妻子。”

  “我并不是在说笑话。”

  “请原谅我的胡闹,”他说。“我把你的话听错了。”他去了好一会。

  我吃吃橄榄、咸杏仁和炸马铃薯片,对着酒吧后边的镜子,照照穿着平民服装的我。酒保踅回来了。“她们住在车站附近的小旅馆里,”他说。“来点三明治吧?”

  “我按铃叫他们拿点来。你知道,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因为连客人也没有。”

  “真的连一个都没有吗?”

  “有。只有几位。”

  三明治送来了,我吃了三块,再喝了两杯马丁尼。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凉慡纯净的酒。喝了以后,叫我觉得人都变文明了。我过去吃喝红葡萄酒、面包、gān酪、劣质咖啡和格拉巴酒,吃喝得太多了。我坐在高凳上,面对着那悦目的桃花心木的柜台、huáng铜装饰和镜子等等,心中全不思想。酒保问了我几个问题。

  “不谈战争,”我说。战争离我已很遥远。也许根本并没有战争。这儿并没有战争。随后我发觉,战争对我个人来说,已经结束了。但是我又并不觉得有真正结束了的感觉。我的心情就好比一个逃学的学生,正在思量学校里在某一钟点在搞什么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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