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战地春梦_[美]海明威【完结】(46)

2019-03-10  作者|标签:[美]海明威

  “那帮狗崽子,”他说。

  “他们不是德国兵,”我说。“那边不可能有德国兵。”

  “意大利人,”皮安尼说。他把这个名词当作一种表性形容词。博内罗一声不响。他正坐在艾莫身旁,可是并不望着他。艾莫的军帽已滚到路堤下面去了,皮安尼现在把它捡来遮住艾莫的脸。他拿出他的水壶来。“喝口酒吧?”皮安尼把水壶递给博内罗。

  “不,”博内罗说。他转身对我说:“如果我们在铁轨上走,随时都有这个危险。”

  “不,”我说。“人家开枪,是因为我们要穿过田野。”博内罗摇摇头。“艾莫死了,”他说。“第二个轮到谁啊,中尉?我们现在往哪里走?”

  “开枪的是意大利人,”我说。“不是德国人。”

  “照我看,要是德国人的话,他们会把我们都打死的,”博内罗说。“现在意军对于我们的危险比德国人还要大,”我说。“殿后部队对什么东西都害怕。德国部队自有其目的,不会多管我们。”

  “你说得头头是道,中尉,”博内罗说。

  “现在我们上哪儿去呢?”皮安尼问。

  “最好找个地方躲一躲,挨到天黑再说。只要我们走得到南边就没事了。”

  “他们为要证明第一次并没有打错,我们再过去准会给他们都打死,”博内罗说。“我才不gān哩。”

  “我们找个最贴近乌迪内的地方躲一躲,等天黑再摸过去。”“那么就走吧,”博内罗说。我们从泥堤的北边下去。我回头一望。艾莫躺在泥土里,跟路堤成一个角度。他人相当小,两条胳臂贴在身边,裹着绑腿布的双腿和泥污的靴子连在一起,军帽掩盖在脸上。他的样子真像尸首了。天在下雨。在我所认识的人们中,我算是喜欢他的了。他的证件在我口袋里,我准备写信通知他家属。

  田野的前头有一幢农舍,周围栽着树,房屋旁边还搭有一些农家小建筑物。二楼有个阳台,用柱子支着。

  “我们还是一个个分开些走吧,”我说。“我先走。”我朝农舍走去。

  田野里有一条小径。越过田野走过去时,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从农舍附近的树木间,或者就从农舍里开枪打我们。我朝农舍走去,越看越清楚了。二楼的阳台和仓房联在一起,柱子间撅出着一些gān草。院子是用石块铺砌的,所有的树木都在滴着雨水。院子里有一部空空的双轮大车,车杠高高翘在雨中。我走到了院子,穿过去,在阳台下站住了。屋门开着,我便走进去。博内罗和皮安尼也跟着我进去。屋里很暗。我绕到后边厨房去。一个没盖的炉子里还有炉灰的余烬。炉灰上方虽则吊有几只锅子,可是都是空的。我找来找去,找不到什么可以吃的。

  “我们得到仓房里去躲躲,”我说。“你去找找看可有什么吃的东西,皮安尼,找到就拿上来。”

  “我去找好了,”皮安尼说。

  “好吧,”我说。“我上去看看仓房。”我在底层的牛栏里找到了一道往上走的石梯。在下雨天,牛栏带着gān燥而好闻的气息。牲口都没有了,大概主人走时赶走了。仓房里装着半屋gān草。屋顶上有两个窗子,一个上面钉着木板,另一个是狭窄的老虎窗,朝北面开的。仓房里有一道斜槽,以便叉起gān草从这儿滑下去喂牲口。地板上通楼下的方孔上架有横梁,运草车开进楼下,就可以把gān草叉起送到楼上。我听见屋顶上的雨声,闻到gān草的气息,当我下楼时,还闻到牛栏里纯净的gān牛粪味。我们可以把南面的窗子撬开一条木板,张望院落里的动静。另外一道窗朝着往北的田野。我们要逃的话,两个窗子都通屋顶,倘若楼梯不能派用场,还可以利用那喂牲口的斜槽滑下去。这个仓房很宽大,一听见有人声,就可以躲在gān草堆里。这地方似乎挺不错。我相信,要是方才人家不对我们开枪的话,我们一定已经平平安安到南边了。南边有德国军队是不可能的。他们从北边开过来,从西维特尔赶公路而来。他们不可能从南边绕过来。意军更为危险。他们惊慌失措了,看见任何东西就胡乱开枪。昨天夜里我们撤退时,听见有人说有许多德国兵穿上了意军军装,混在从北方撤退的队伍中。我不相信。战争中这种谣言有的是。打仗时敌人是常常会这样对付你的。你没听说过我们也有人穿上德军军服去跟他们捣蛋的。这种事也许有人做,不过似乎很困难。我不相信德国人会这么做。我不相信他们非这么做不可。我们的撤退根本用不到人家来捣乱。军队这么庞大,路又这么少,撤退必然混乱。根本没人下令指挥,不要说什么德国人。不过,他们还会把我们当作德军而开枪。他们把艾莫打死啦。gān草味很香,我躺在仓房里的gān草堆上,好像是退回到了年轻的时代。年轻时我们躺在gān草堆里聊天,用气枪打歇在仓房的高高的山墙上的麻雀。那座仓房现在已拆掉了,有一年他们把铁杉树林砍了,从前有树林的地方只剩下一些残桩、gān巴巴的树梢、枝条和火后的杂草。你往后退是不行的。要是你不往前走,又怎么样呢?你再也不能回到米兰。要是你回到了米兰,又怎么样呢?我听着北方乌迪内那方向的枪声。我只听见机枪声。没有pào声。这才叫人稍为心安。公路边一定还布置着一些军队。我朝下望去,借着这gān草仓房内的暗光,看见皮安尼站在下边卸草的地板上。他拿着一根长香肠,一壶什么东西,胁下还挟着两瓶酒。

  “上来吧,”我说。“梯子就在那儿。”话出了口我才发觉,我该下去帮他拿东西。我刚才在gān草上躺了一会,弄得头脑胡里胡涂。我刚才几乎睡着了。

  “博内罗呢?”我问。

  “我就告诉你,”皮安尼说。我们走上梯子。我们把食物放在楼上的gān草堆上。皮安尼拿出他的刀子,上边带有拔瓶塞的钻子,他用那钻子去开酒瓶。

  “瓶口上用蜡封着,”他说。“一定是好酒。”他笑笑。

  “博内罗呢?”

  皮安尼望着我。

  “他走了,中尉,”他说。“他情愿当俘虏去。”

  我一声不响。

  “他怕我们都会被打死。”

  我抓住那酒瓶,一句话也不说。

  “你看,我们对这场战争根本就没有信心,中尉。”

  “那么你为什么不也走呢?”我说。

  “我不愿意离开你。”

  “他上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中尉。他溜走了。”

  “好吧,”我说。“你切香肠好不好?”

  皮安尼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看着我。

  “我们谈话时我就切好了,”他说。我们坐在gān草上吃香肠,喝酒。那酒一定是人家藏起预备举行婚礼用的。年代这么长久,有点褪色了。“你守着这个窗子望出去,路易吉,”我说。“我过去守那道窗口。”我们每人各自喝一瓶酒,我就拿了我那一瓶走过去,平躺在gān草上,由那窄窄的小窗口望着湿淋淋的乡野。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我只看到一片片农田、赤luǒ的桑树和落着的雨。我喝喝酒,但是酒并不叫我愉快。因为年代太久了,变了质,失去了味道和色泽。我看着外面天黑下来;黑暗来得很快。今天夜里一定是个漆黑的雨夜。天一黑就不必守望了,我于是就到皮安尼那边去。他睡着了,我没叫醒他,只在他旁边坐了一会。他是个大个子,一睡着就不容易醒。过了一会儿,我叫醒他,我们就上路了。那是个奇异的夜晚。我不知道我期望碰到什么,或许是死亡,或许是在黑暗中打枪并奔跑,但是想不到却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先是趴在公路边的水沟后面,等着一营德国兵开过,等他们走过后,我们才越过公路,一直朝北走。我们有两次贴近德国部队,但是他们并没有看见我们。我们绕着城的北面走过乌迪内,一个意大利人也没碰见,过了一会儿便走进大撤退的基本行列,整夜往塔利亚门托河赶去。我真想不到撤退的规模这么宏大。不但是军队,整个国家都在撤退。我们整夜赶着路,走得比车辆还要快。我的腿发痛,人又疲乏,但是我们还是走得很快。博内罗情愿去当俘虏,真太傻了。其实一点危险都没有。我们穿越两国大军,完全没发生意外。艾莫要是没给打死,我们不会感觉有任何危险。我们沿着铁路大大方方地走,没人来麻烦我们。艾莫的被杀是太突兀而太没理由了。不晓得博内罗正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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