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散文选集_郭沫若【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郭沫若

  汪jīng卫的这首诗,分明就在这种情形之下做出的了。在枕上翻来复去地睡不着,无限的往事像波澜一样重重叠叠的涌来,要想不想,也不由你不想,眼睁睁一直坐到天亮——年青时随孙中山先生奔走革命时的往事,单身赴北京行刺时的往事,在中山先生病榻旁笔录《总理遗嘱》时的往事,在北伐期中以国民政府主席的资格受武汉民众热烈欢迎时的往事,……毫不夸张地真真是“不尽(的)波澜。

  但是,现在呢?

  他这诗必然是在赴日朝觐以前做的,由那“郊原仍作青chūn色”句看来,大约是在四五月的时候吧。地点呢,说不定怕就是南京城外中山先生陵寝所在的陵园,汪的公馆在那儿,那时正是汪逆极端受日寇冷视的时候。以被冷落了的心情,睡在那样足以令人发深省的地方,又偏偏睡不着觉,那怎么能够不发生一点惭愧的念头呢?他分明感觉着“愧”了,所“愧”的“先贤”,说不定就是指的中山先生吧。中山先生临终时所说的“我死后,敌人一定要以种种的方法来诱惑你们”的那番警告,当然是会被想起的。

  这样追究起来,“如含瓦石”的意义似乎可以充分地了解了。那是汪jīng卫在那被发觉了的天良一线的光照之下,他自己也明明感觉着是一条朽败的死尸了。他睡在chuáng上,实际如同睡在墓里,但已腐烂透地,恶臭冲天,口里所“含”的当然不是珠,不是玉,而是“瓦”而是“石”。

  这天良的发现,其实就是社会的正义对于jian恶小人的一种责罚。jian恶小人无论在肉体上是怎样的安富尊荣,而在jīng神上总要受无形的鞭挞。汪jīng卫的诗算又提出了一个证据。

  我把这番意见说出了,季龙在大体上表示同意。但他说:汪jīng卫或许不会有这样的深刻,不过我们是有充分的自由作这样的解释的。他又指着最末一句问:“鸩毒山川"四个字也有问题,“山川”是被“鸩毒”了,但把“山川”“鸩毒”了的,在汪jīng卫的心目中不知道指的甚么人。

  ——他不是在“反共”吗?

  ——总不免太勉qiáng了吧,这是良心发现时说的话,大约依然指的是日本鬼。

  ——我看在将来鬼子打算不再要他的时候,尽可以把这四个字来锻炼成文字狱,说他诽谤“皇道”。

  ——怕难免。季龙笑着回答,接着他又说:我前几天在一位朋友家里看见你写的一副对联。

  ——是“龙战玄huáng弥野血,jī鸣风雨际天闻”吧?我没有等他说完就接过了来。

  ——对的,他说。那对联是成句,还是你自己编的?

  ——是从我的一首旧诗里面摘录下来的。

  ——我觉得和汪jīng卫这第三第四两句太巧合了。

  ——这些是熟的典故,我看是不足怪的,说不定在前已经有人用过。我的诗是两年前做的,并不曾发表过,只是爱把那两句摘下来替朋友们写对联,两年来怕写过好几十副。

  ——你那全诗是怎样,索性请你抄出来看看。

  我顺手把案头的一张信笺拉过来写着:

  依旧危台压紫云,青衣江上水殷殷。

  归来我独怀三楚,叱咤谁当冠九军?

  龙战玄huáng弥野血,jī鸣风雨际天闻。

  会师鸭绿期何日,翘首嵩高苦忆君。

  我一面写着,一面说:我这诗是前年三月回乐山的时候做的。乐山城的东北角上,大渡河同岷江合流,顺流而下,有凌云山、乌尤山、马鞍山,在江的北岸骈列着。乌尤山的景致最好,据说就是秦时的蜀郡太守李冰“凿离堆以御蒙水之患”的离堆,蒙水就是沫水,就是大渡河了,现今一般是称为铜河,因为上游有铜山,就是邓通铸钱富埒天子的资源地。乌尤山的绝顶,临江有一座尔雅台,是汉武帝时的犍为舍人郭氏注《尔雅》的地方,失掉了他的名字,后人误传为郭璞,其实郭璞是没有到过乐山的。我这诗就是登尔雅台的时候做的。诗意侧重在感事怀人,对于当前的风物差不多没有说到。我后来又做过一首“寺字韵”的诗,那就侧重在风物上了,我索性一并把它写出:

  雨余独上乌尤寺,遍山尽见赵熙字。

  凤苟如jī麟如羊,毛角寻常何足异?

  树间隐隐见来岷,水光山色香。

  李冰功德逾海通,竟使水为之驯。

  尔来已越二千载,堆趺犹有凿痕在。

  江流万古泣鬼工,鞭挞鼋鼍入沧海。

  汉代子云与长卿,谅曾骨拆并心惊。

  只今尔雅高台古,无人能道舍人名。

  ——两首诗都很有意思,季龙说。这赵熙,就是前一向到重庆来曾蒙党国要人欢迎过的那位老先生吗?

  ——是的,在前清翰林。曾经做过御史,诗和字都很好。不过他的字在乌尤山上却是刻得太多了,多则未能免俗。

  ——你这登尔雅台怀人的一首是寄怀北边的朋友吧?

  ——是的,是寄怀第十八集团军朱总司令玉阶。十五年北伐的时候,我们第一次在汉口相见,那时候朱总才从德国回来,到政治部来访我,穿着一件毛蓝布大褂。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一位乡下的村长。最近的一次分别也在汉口,是大前年武汉撤退时仅仅两天前的事,那时候恩来和我同住在鄱阳街,朱总乘飞机来武汉,便在我们的寓里住宿过一夜。在他临走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出乎意外地他竟写了一首白话诗给我留别。诗题叫《重逢》,内容是:

  别后十有一年,

  大革命失败,东江握别,

  抗日战酣,又在汉皋重见。

  你自敌国归来,敌情详细贡献;

  我自敌后归来,胜利也说不完。

  敌深入我腹地,

  我还须支持华北抗战,

  并须收复中原;

  你去支持南天。

  重逢又别,相见——

  必期在鸭绿江边。

  ——很有点气魄啦。季龙称赞着。

  ——真是有点气魄。他这诗是用墨笔写的,我替他裱背了起来,此刻放在乡下,将来有机会时我可以给你看。

  ——这个是值得保存的纪念品。

  ——我对于武汉有一种特别的怀念,大约北伐时主要的工作地点是在武汉,抗战以来也是在武汉比较的做了一些工作的原故吧。我觉得它比我的故乡乐山,尤其值得令人怀念。珞珈山你是到过的,就拿东湖来说,我觉得是远胜于杭州的西湖。

  ——那儿暑天特别好。特别是鱼多。

  ——可惜西湖东湖,现在都是日本鬼子在那儿享福。

  有不相熟的朋友来访,我们的话便中断了。

  窗外突然有小孩子的声音在合唱《义勇军进行曲》。由楼头望去,看见街上有十来个小朋友在作行军的游戏。

  一九四一年七月二十七日

  芍药及其他

  芍药

  昨晚往国泰后台去慰问表演《屈原》的朋友们,看见一枝芍药被抛弃在化妆桌下,觉得可惜,我把它拣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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