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次故事_王跃文【完结】(97)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也许是这样吧。”朱怀镜说。本说还要同邵运宏喝三杯的,见他这个状态,就不再提敬酒了。邵运宏的思路完全紊乱了,说话天上一句,地上一句。舒天生怕朱怀镜听着不高兴,老想拿话岔开。朱怀镜却说:“运宏很有些想法嘛。”意思是夸邵运宏有思想。舒天见朱怀镜不怎么怪罪,就由他去了。

  邵运宏叹了口气,话题又到文章上面来了,“我找不到状态了,心理就逆反。我就想,现在各级官员们一年到头长篇大论,无非是说了两种话。一类是论证公理,一类是论证歪理。当然这些都是我们这些人帮着弄的。”

  朱怀镜问:“什么公理、歪理?这话怎么讲?”

  邵运宏说:“公理是人尽皆知的,不需要再做论证。比方三角形内角之和等于一百八十度。可很多官员一天到晚发表的重要讲话,就好比在说,同志们,三角形内角之和等于一百八十度啊同志们,它不等于一百九十度,也不等于一百七十度,更不等于三百六十度,而是不多不少的一百八十度。这是非常重要的,深刻理解和运用这条定理,意义非常重大。”

  朱怀镜听着便笑了。他仔细想想,确实有这种情况,或者说这种情况比较普遍。很多道理,比如科学技术如何重要啦,环境保护如何重要啦,发展新经济如何重要啦,尽人皆知,不需讲多少道理。可是上上下下领导都要大会讲,小会讲,今天讲,明天讲,好比“文革”时讲阶级斗争。

  邵运宏接着又说:“还有就是讲歪理。很多官员们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却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们曾经试图结束扯谎的历史,可现在却是愈演愈烈了。”

  邵运宏的话越说越敏感了,朱怀镜就没有表情了。他举了杯子,同刘浩碰碰,gān了。邵运宏却还在一边滔滔不绝地说:“我真想写这么篇文章,只怕没地方敢发出来。就是奉劝各级的官老爷们少发表些重要讲话。哪有那么多重要讲话?最近我看了个外国电影,一位企业家去会见省长。省长居然不坐在办公桌前,而是在打室内高尔夫球。他一边打球,一边听企业家汇报情况,然后作决定。那却是一位政声很好的省长。我不是说都要我们的官员们天天玩去,但他们原本可以不那么忙的。可他们都忙了些什么呢?发表重要讲话!现在没有人迷信官员了,官员们却是自己迷信自己。你以为你的重要讲话真的就会得到大家的热烈响应?自作多情吧!不是老百姓不听你的,而是你说的那些本来就是对牛弹琴!工业要怎么搞,农业要怎么搞,商业要怎么搞,说得唾沫横飞!你知道得这么多,你自己去搞呀!喜欢瞎操心,当然忙得不得了啦!而如此忙碌,又不是因为勤勉而是不愿放弃权力。这就更加费力不讨好了。”

  邵运宏简直有些激愤,一口一个“你”字,听上去就像在骂朱怀镜。朱怀镜宽厚地笑笑,只言未吐。他知道邵运宏句句在理,只是不能这么明说。说说就说说吧,等他明天酒醒了,又是位谨小慎微、恭恭敬敬的gān部了。

  朱怀镜叹了口气,沉默不语。这时,他电话响了,是舒畅。她问:“你在哪里?”

  听她声音沉沉的,朱怀镜吓了一跳,“我在黑天鹅。听你这样子,有什么事?”

  ’你方便吗?我过来一下。“舒畅说。

  “好吧,你来吧。”

  邵运宏突然像是清醒了,说:“我只顾乱说,还没敬朱书记酒哩。”

  朱怀镜说:“’你也别敬了,今后再敬吧。来,我们都gān了,大团圆吧。”

  邵运宏握着朱怀镜的手说:“朱书记,我的毛病就是喝了酒就乱说话。等我酒醒了,你再批评吧。”

  “酒醒了就好好工作吧。”朱怀镜叫杨冲,“你同舒天送邵主任回去。他老婆要是骂他,就说是我灌醉他的。”

  “我老婆她,我老婆她……”邵运宏话没说完,就被舒天和杨冲架着往外走。邵运宏倔qiáng地回头笑笑,笑得样子有些傻,手在头上胡乱抓着。大概酒jīng具有让人返朴归真的功效,邵运宏这会儿拘谨得像个孩子。一种被宠幸的感觉,伴着酒jīng透进了每一个毛孔。

  刘浩陪朱怀镜去了房间。朱怀镜握了刘浩的手,说:“刘浩,不好意思,这些天老是麻烦你啊。”刘浩忙摇手说:“哪里哪里,这是朱书记看得起我小刘。”最近朱怀镜总在这里单独宴客,请的都是有关部门的头头。谁该请请,谁不需请,他心里有数。被请来的,都觉得朱怀镜对自己格外开恩。他们就没理由不听他的了。就像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朱怀镜是杯酒服人心。

  闲话几句,朱怀镜说:“我有位朋友过来说点事儿,你忙你的去吧。”

  没过多久,舒畅来了,低头坐着,眉头紧锁。朱怀镜怕真有什么事了,小心问道:“怎么了?可以告诉我吗?”

  舒畅不曾回答,却先叹息了,“唉,我们姐妹俩怎么都是这种苦命?”

  朱怀镜听着心头直跳,却不好bī着问。他过去倒了杯茶,递给她。舒畅没喝,把茶放回茶几上。低眉半天,才说:“舒瑶找的男朋友,叫范高明,是老地委书记的儿子。这个人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到深圳发展去了。”

  “最近才听说这个人,人和集团吧。”朱怀镜舒畅说:“我最初就不同意她同范高明好。那是个花花公子,混世魔王,身边不知有多少女人。可这人追女人就是厉害,弄得舒瑶神魂颠倒。后来,舒瑶受不了他了,想离开他。他不让。舒瑶死也不肯用他好了,就另外找了男朋友。反正范高明也不常在梅次。这下好了,范高明找人把她男朋友打了个半死。如今正在医院躺着呢。那姓范的还扬言,要毁了舒瑶的漂亮脸蛋儿。”

  “简直太嚣张了嘛!”朱怀镜气愤地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走着。

  舒畅哭了起来,“这事闹了好久了,我也不好同你说。为这些小事给你添麻烦,也不好。没想到,今天真出事了。”

  朱怀镜来回走了几步,说:“你放心,我会过问这事。这事不能拖,我怕这些流氓办事鲁莽,让舒瑶吃亏。你先回去,我马上叫人处理这事。”

  舒畅上卫生间洗了把脸,梳理一下,先回去了。朱怀镜却想,也不能随便叫公安部门去立案,未免太简单从事了。舒瑶是梅次名人,他亲自过问这事本也说得过去。但范高明也不是一般人物,总不能让他面子上过不去。再说了,范高明手下有批流氓,你弄他初一,他搞你十五。你在明处,他在暗处。到头来只怕还是舒瑶吃亏。想了想,仍旧找了关云。关云接了电话,说马上过来,问他在哪里。他不想让关云知道黑天鹅这个房间,约好二十分钟后在办公室见。

  朱怀镜下楼,却见杨冲刚泊了车,准备往里走。见了朱怀镜,他就停住了,说:“刚送邵主任回来,就看见舒畅姐,我送她回去了。”

  朱怀德只作没听见,没有做声。“去办公室。”心想这杨冲真有些蠢,白给领导开了这么多年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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