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之间_王跃文【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陶陶轻轻叹道:“这次回来,我见爸爸的头发白得差不多了。望着他那样子,我真心疼。”

  关隐达也很感慨,说:“男人一辈子就是这样,什么事都得硬着腰杆子挺着,直到满头飞雪。”

  陶陶撩着关隐达的头发,说:“我不让你的头发变白。”

  关隐达就说:“好,我就不白。跟着你过日子,我头发不会白的。”

  “那你可别后悔啊!”陶陶抬头望着关隐达,满脸的娇嗔。

  关隐达又把陶陶的脸托起来,动情地抚摸着:“傻孩子,我怎么会后悔呢?你是我最大的成就。知道吗?你踏上西州这块土地第一脚,就有双眼睛注视着你了。我同你说过的,那个早晨,我在招待所后面的林子里望着你。命运真是神奇啊!”

  陶陶说:“就让他们把我分配到你县里来,今后你往哪里调,我就跟着往哪里跑。”

  河风激起水花,拍打着堤岸,啪啪地响。流萤漫舞,蛙声四起。

  (九)

  隆冬了,成天寒雨纷飞。每日凌晨,城里人多半还在睡梦里,就会听见街上的鞭pào声、哭号声和唢呐声。今年很奇怪,人老得很多,天天都有出丧的。陶陶见不得死人的事,心里害怕。只要听见街上有哭声,陶陶就钻进关隐达的怀里,浑身发抖。关隐达哄着她,说她还是个孩子。

  县委办突然接到通知,说是老地委书记陈永栋去世了,要求各县市敬献花圈,并派领导同志参加追悼会。关隐达同陈永栋熟识,就说:“我跑趟西州吧。”

  陶陶正好想回去看看父母,就一同去了。两人回到西州城,在街上买好花圈,直接奔灵堂去。理事的都是地委办老同事,见了关隐达,免不了客气。可毕竟在办着丧事,不便热乎,就握握手,脸上露出说不清的表情。陈永栋两儿一女,都四五十岁的人了,不怎么懂礼数,倒是躲在一边。等地委办的人叫他们,才过来同关隐达握手。关隐达见了他们那漠然的样子,说不出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只说陈老书记是个好人。围观的人很多,都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追悼会得下午举行,关隐达同陶陶就先回爸爸家看看。关隐达打发司机去宾馆休息,自己同陶陶步行上山。桃岭的风更猛,chuī得人不能张嘴呼吸。陶陶背着风,说:“有人说陈老留下了很多钱。”

  “你怎么知道?”关隐达迎着风,大声问。

  陶陶退着走,说:“你在同人打招呼,我听别人议论。”

  只有妈妈在家,爸爸还没回来。妈妈见两人冻得脸都红了,忙开了空调。

  “真是个怪老头!”妈妈说。

  陶陶问:“别人都说,陈老存下了很多钱。”

  妈妈说:“你爸爸同我说过,是真的,有四十多万。陈老留下遗嘱,这些钱全部jiāo党费。”

  陶陶说:“老人家境界倒蛮高啊。”

  妈妈摇摇头,说起事情原委。陈永栋好可怜的,死了几天,才有人知道。他平时独来独往,儿女又不在身边。有位老同志突然想起,好久没见陈老清早舞剑了。他觉得不对劲,就报告了地委办。地委办派人撬开门,发现老人家安详地睡着了。幸好是冬天,不然尸体都不行了。陶凡听说了,马上带着吴明贤赶了去。地委办的同志正在清理陈老的遗物。从chuáng头搜出张纸条,皱巴巴的。打开一看,竟是陈老的遗嘱。字歪斜而粗大。

  我的遗嘱

  一、我终身积累的钱共四十五万元jiāo党费。

  二、我的辫子要剪掉,理光头,gāngān净净去见马克思。

  三、我的儿女肯定要争我的钱,不能听他们的。

  陈永栋某年某月某日

  陶凡接过遗嘱看了看,嘱咐在场的人说:“这份遗嘱,请同志们务必保密。”

  陶凡马上约见了张兆林等几位在家的领导。陶凡说:“陈永栋同志的高风亮节值得我们敬佩。但是,我个人意见,这个遗嘱我们不能完全执行。”

  大家都吃了一惊,不知陶凡有何用意,却都不说话,等着陶凡说下去。陶凡有些激动,沉默片刻,才说:“陈老一生严格要求自己,连自己的子女进城都不准。老人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农村,生活条件很不好。我个人意见,把五万元零头jiāo党费,也算顺老人家的意,其余四十万还是给他自己儿女。党不缺这几十万块钱。”

  张兆林带头表了态:“我同意陶书记意见。”

  有人提出疑问:存在法律问题吗?

  陶凡说:“好在遗嘱方面立法暂时还是个盲区。我觉得这样处理,老人家九泉之下有知,会理解我们的。”

  说完遗嘱的事,陶凡又让张兆林留一下。兆林,关于陈老去世的情形,你同吴明贤打个招呼,要他告诉同志们,不要议论。陈老是建国后西州首任地委书记,晚景如此凄凉,传出去影响不好。维护党的威信,比什么都重要。为了安慰陈老家人,我考虑把丧事尽量办得像样些。可以简朴,但规格要高。

  最近上面有新规定,地市以上党员领导gān部去世,遗体可以覆盖党旗。我建议,追悼会上,陈老遗体要覆盖党旗。平时这边都是火化以后再开追悼会,陈老就破个例,开完追悼会再火化吧。各部门和县市都要送花圈,各单位得派领导参加追悼会。”

  张兆林点头道:“我同意您的意见。我让吴明贤把灵堂布置得像样些。”

  “对对。遗体周围要放些鲜花。兆林,你让吴明贤赶快拟个治丧委员会名单吧。我任主任,其他你们考虑。”

  半个小时以后,吴明贤把治丧委员会名单送到了陶凡案头。陶凡过目后,说:“老吴,你秘书长都当几年了,怎么连起码常识都不懂?治丧委员会名单,不等于地委、行署领导名单。退下去的老领导,都得进治丧委员会。主任、副主任按职务排列,其他委员就得按姓氏笔画排列。”

  吴明贤说:“有些老领导,长年不住在西州。”

  陶凡来火了:“你糊涂!他们就是长年住美国,政治待遇你不能动人家的!”

  几经反复,治丧委员会名单才定了下来。陶凡批示道:着速印发各县市党委、政府,地直部门各单位,并送地委、行署、人大联工委、政协联工委领导,以及副地级以上离退休老同志。

  吴明贤尽管挨了骂,但是看着陶凡的批示,心里还是佩服。他见陶凡用的词是“着速”,而不是“立即”、“马上”之类,似乎比别的领导墨水就是多些。

  一会儿就到中午了。陶陶听得汽车声,说:“爸爸回来了。”

  陶陶忙出门去看。关隐达也跟了出去。陶凡下了车,见关隐达夫妇来了,微微笑了一下。进屋后,陶凡坐下,忍不住叹了声。陶陶问:“爸爸怎么了?”

  陶凡摇头说:“有人嘴巴不紧,把陈老的遗嘱泄露出去了。

  一位记者多事,竟让这消息见了报。”

  关隐达问:“那么只好全部jiāo党费?我看没有必要。”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6/8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