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之间_王跃文【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关隐达感觉这半年过得太快了。他刚被提拔,总是很兴奋,gān什么都是一阵风。又有很多机会去省城,可以见着陶陶。过去都是跟着陶凡去,就算见了陶陶,两人最多只能偷偷儿眉目传情。

  很快就到了暑假,陶陶毕业了。她回到西州,进门就告诉妈妈:“我要去看看关哥。”

  母女俩这才第一次正式谈到关隐达。林姨见女儿真的喜欢这个小伙子,她自己见着也满意,就没多说话。毕竟是婚姻大事,陶凡也嘱咐了几句。陶陶没想到父母如此通达,没说什么就同意他们的事了。可是她发现爸爸总有些哀伤的样子,关在房里呆了老半天。陶陶就问妈妈:“爸爸怎么不高兴?”

  妈妈说: “爸爸不是不高兴,他是舍不得你。孩子大了,就要飞了,父母都有些伤心的。” 陶陶忍不住落了泪:“那我就不出嫁了。”

  晚上,陶凡叫女儿进了他的书房,说:“陶陶,隐达跟我多年,我了解他。他人品好,有才气,也灵活。但是,他如果成了陶凡的女婿,不一定就是好事。”

  “为什么?”陶陶问。

  陶凡说:“官场上的事,你弄不懂的。如果隐达真的爱你,他就要想到自己的仕途也许会受到影响,就要不管这些。”

  “我还是不懂。”陶陶说。

  陶凡长叹一声,说:“爸爸不能同你说得太透。你去问隐达吧,他会告诉你。”

  陶陶说:“我想明天就去关哥那里,住几天再回来陪你。”

  陶凡抬手摸摸女儿的头,说: “你去吧。自己坐班车去,我不叫车送你,你也不要叫隐达来接。你妈妈跟我几十年,从来没有摆过官太太的架子。对你,我就说这一句。”

  第二天一早,陶陶背着包去了长途汽车站。买了票,等了两个多小时,又颠簸三个多小时,才到了关隐达县里。正是中午一点多,县委办没人上班。问了传达室老头,他说不知道关书记住哪里。传达室的人看谁都像上访的,没什么好话。陶陶只好在县委办前溜达。太阳很老,晒得皮肉生生的痛。直等到两点多,才有位中年男人揉着眼睛来了。他见了陶陶,本想不理睬的,似乎过意不去,又回头问道:“你gān什么的?”

  陶陶说:“我找关隐达。”

  那人就站住了,惊愕地望着陶陶,心想这人怎么敢直呼关隐达的名字。可他的脸慢慢热情起来了,将信将疑道:“请问,你……是陶书记的……”

  “我叫陶陶。”陶陶抢着答道。

  “快进进来坐吧,热死人了。”那人忙开了办公室,“我是县委办主任,姓王。”

  王主任替陶陶倒了茶,忙说:“小陶,这个这个,怎么称呼你?你比我小,叫你小陶没意见吧?你坐坐,我马上把关书记找来。”

  “没事的,他不就要来了?不要专门去找。”陶陶说。

  王主任却挥挥手,飞跑出去了。一会儿,关隐达就来了,见面就伸出手来。陶陶笑道: “谁跟你握手?我又不是你的下级。” 关隐达嘿嘿一笑,说:“是上级,是上级。”

  晚上,关隐达领着陶陶在街上散步,却是一路和别人握手而过。陶陶说:“这哪是散步?简直是毛泽东接见红卫兵嘛。”

  “尽是熟人,怎么好不打招呼呢?”关隐达说道, “好吧,我带你走小巷子,去城外的河边。那里僻静。”

  陶陶说:“这方面你得学学我老爸。他从地委大院里走过,别人只敢远远地打招呼,没几个人敢上来握手。”

  关隐达说:“你老爸是只虎,没几个人能像他那样。但是你要知道,老虎不是一天长大的。”

  陶陶望着关隐达,说:“你怎么也同我老爸一样,说话玄玄乎乎了?”

  关隐达笑了:“我哪里玄乎?我是说你爸爸的威望是慢慢形成的,也可以说是历史形成的。我呢?刚入官途,总不能像你爸那样吧。”

  “我爸怎样?”陶陶说,“好像你话中有话。”

  关隐达说:“陶陶你多心了,我非常敬重你老爸。不过真要说起来,他的个人魅力是他的书生意气,而最终让他不会太得志的也许还是因为他的书生意气。”

  陶陶说:“我真不明白。”

  关隐达说:“你可能并不了解你爸爸。他老人家既有文才,又有gān才,更有思想。但是他太自信,难免就有些自负或自傲,不肯求人。当官这事,得由各种机缘促成,单是自己如何能gān,不行的。”

  陶陶说: “你知道得这么透,怎么就不向我老爸进言呢? 原来你是个刁参谋!”

  关隐达说:“我说的不一定就对了,只是瞎猜。大家都说你爸同省委书记如何好,可是也不见他怎么关照你爸。你爸同省委书记原先是老同事,这倒是真的。”

  陶陶说:“我也不知道。爸爸从来不在家里谈工作上的事。

  爸爸说,你真成了陶凡的女婿,不见得就是好事。可是他不肯再说下去。”

  出了小巷,河风迎面而来,很凉慡。关隐达说:“他老人家担心是多余的。未必老婆同仕途哪个重要我都不知道了?”

  陶陶听了这话,身子就软软的,头贴进关隐达怀里。陶陶说:“爸爸有时心情不好,我也看出些。却不知怎么劝他。妈妈拿着他也难办。妈妈当面笑眯眯的,背后就叹气。爸爸在西州gān得到底怎么样?”

  关隐达说:“你爸爸很不错。每一位领导新来,大家都会发现我们来了个最好的领导。这差不多已成规律。但是你爸爸,真的很好。可是,他在这位置上呆得太久了。俗话说,管家三年狗都嫌。”

  “这么说,很多人嫌我爸爸了?”

  关隐达说:“当官就得gān事,gān事就要得罪人。gān事越多,失误肯定就越多。时间越长,好领导的神话就越受怀疑。中国人是习惯神化领导人的。还有,你老呆着不走,想上的人就上不来,也遭人恨。我原来是你爸爸的秘书,现在别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女婿,所以很多话我是听不到的。但是可以想象,不知有多少谣言在传播。等他下来了,接任的来了,人们又会发现西州来了位最好的地委书记。这是个很可笑的规律。”

  陶陶点头道:“难怪爸爸说你做他女婿不见得是好事。等爸爸把西州的人得罪得差不多了,就退下来了。你也许要在西州呆一辈子,别人就会整你。是这个道理吗?”

  关隐达笑笑说:“没这么严重,不要管它。”

  陶陶心里并不在意这事儿,却故意说: “如果真是这样,我想你还是最后考虑一下。我不能误你的前途。” 关隐达捧着陶陶的脸蛋儿,说:“我喜欢你,哪管那么多!”

  其实关隐达早就反复想过这事了。他知道自己并不蠢,可是因为他将是地委书记的女婿,别人就会低看他几分,以为他不过搭帮岳老子发迹。他要让人们相信自己能力,得比别人花更多心血。如果陶凡真的当了省委领导,关隐达就是另一番风景了。可是陶凡多半会在地委书记位置上退下来,关隐达今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关隐达也只是反复忖度自己的未来,徒增几分无奈。他并没有想过为着顶官帽子,就把自己心爱的人儿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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