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巢_冯骥才【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时间只是一个载体。你给它制造什么,它就具有什么。时间不会带给你任何"美好的未来"。它是空的。它给你的只是时间本身。然而这已经足够了!其实生命最根本的意义,不就是任凭你使用和支配的短短的一段时间吗?

  来不及去推想生命的时间意义。却见眼前的事物竟发生着一种非常奇妙的变化——

  屋中的一切。除去那些历时久远的古物。现今的这些家具器物,书籍报刊,乃至桌上的钢笔、台灯、水杯等等,在世纪的转换中,一下子都属于了那个过往的百年。从明天的角度看,眼前这一切全都是20世纪的文化。而我现在不正是坐在一种具有20世纪风格的迷人"历史文化"中吗?这感觉竟然这么奇妙!

  我们的生命跨进了新的世纪。然而我们的身体却置身于昨天的物质中。再去体验我们的生命的深处,那里边也带着重重叠叠、与翻滚的历史?于是我明白,历史不是过去时。历史依然鲜活地存在现实中,存在我们的生命中。历史应该是我们经验过和创造过的生活的一种升华。它升华为一种jīng神,一种信念,并结晶为一种财富,和我们的血肉生机勃勃地混在一起。我们在历史中成长,因历史而成熟,我们永远受益于历史——无论这历史是光荣还是耻rǔ甚至是罪恶的。这因为历史的顽疾总是要反复发作的。

  屋角的一盆绿萝长得旺足,本来它是朝着照入阳光的窗子伸展去的。我却用细绳把它牵引到挂在屋顶的一块清代木雕的檐板上。它碧绿可爱的叶子在这缕空的雕板间游戏般地穿来绕去。那雕板上古老的木刻小鸟竟然美妙地站在这弯曲而翠绿的jīng蔓上了。这一来,历史变得生意盈盈。

  不断电话铃响,把我线性的思绪切断,接连到远远近近各种话题。这些话题无不叫我关切。王蒙照例是轻轻松松像戏说三国那样笑谈文坛,天大的事在他嘴里也会烟消云散;奇怪的是今天他的嗓门分外的大,中气足,挺冲,好像刚打了一场球,还赢了分,是不是因为他方才闯进了新世纪的大门?李小林在电话中说,九十六岁高龄的巴老今天真的跨世纪了,而且身体状况十分平稳,这可是件喜事,叫我高兴了好一阵子;欧洲一位媒体的朋友来电祝贺新年,当她听说国内的市面上已绽露出chūn节的气象,便勾起回忆,情真意切地说起她儿时的种种年俗,使我忽然懂得最深刻的民间文化原来在最严格的风俗里。由此我滔滔不绝谈起我那个"恪守风俗"的文化观。说着说着,忽然想到是对方花钱打来这个越洋电话的。于是匆忙说声"对不起"便撂下话筒……

  这时传真机嗒嗒地响。一张雪白的带字的传真纸送出机器。原来是山西作家哲夫传来的。他昨天夜里传来的一纸也是同样的内容,看来他很急迫。他还是那样十万火急地为中国危难重重的自然生态呼吁。他说他写在长篇纪实《中国档案》里所谓淮河将在20世纪结束时变清的那句话已经完全落空。淮河如今差不多成了一条臭河。我们的大自然真的已是"jī皮鹤发",脆弱之极。他要我帮他一齐呐喊。他相信我会担此道义。他还说,他已经无力再喊下去了,他想不gān了。

  他这份传真叫我陡然变得沉重。一下子,我的书斋变暗变小,我好像被紧紧夹在了中间。我想到这些年我固执地为保护人文生态而竭尽全力地发出的那些呼喊,最终成效几何?接着我又想到梁思成先生。他曾经也激情昂然地呼喊过,北京城还不是照样拆了。梁思成是不是白喊了?当然不是——我忽然明白——他的呼喊,并不只是一种声音,而是一种jīng神。一种知识jīng神和文化jīng神。我们今天的呼喊不是在延续和坚持着这种jīng神吗?于是我抓起电话打给哲夫。我说:

  "如果我们闭住嘴,那才真正是一种绝望。你应当看到,现在这呼声已经愈来愈大,未来的社会一定会在这呼喊中醒来。你要坚持下去!"

  通过电话,我忽然想,这大概是我在跨世纪的书房做的第一件事。或者说,我首先使我们要做的事情跨过了世纪。因为我坚信,上世纪没有做成的事,下个世纪一定会做成的。

  此时,我感觉,我的书斋在一点点发亮,一点点阔大起来。

  致大海

  ——为冰心送行而作

  今天是给您送行的日子,冰心老太太!

  我病了,没去成,这也许会成为我终生的一个遗憾。但如果您能听到我这话,一准会说:"是你成心不来!"那我不会再笑,反而会落下泪来。

  十点钟整,这是朋友们向您鞠躬告别的时刻,我在书房一片散尾竹的绿影里跪伏下来,向着西北方向——您遥远的静卧的地方,恭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打开音乐,凝神默对早已备置在案前的一束玫瑰。当然,这就是面对您。本来心里潦乱又沉重,但渐渐的我那特意选放的德彪西的《大海》发生了神奇的效力,涛声所至,愁云廓散。心里渐如海天一般辽阔与平静。于是您往日那些神气十足的音容笑貌全都呈现出来,而且愈来愈清晰,一直bī近眼前。

  我原打算与您告别时,对您磕这三个头。当然,绝大部分人一定会诧异于我何以非要行此大礼。他们哪里知道这绝非一种传统方式,一种中国人极致的礼仪,而是我对您特殊的爱的方式,这里边的所有细节我全部牢牢记得。

  八十年代末,一个您生命的节日——十月五日。我在天津东郊一位农人家中,听说他家装了电话,还能挂长途,便抓起话筒拨通了您家。我对着话筒大声说:

  "老太太,我给您拜寿了!"

  您马上来了幽默。您说:"你不来,打电话拜寿可不成。"您的口气还假装有点生气。但我却知道在电话那端,您一定在笑,我好像看见了您那慈祥的并带着童心的笑容。

  为了哄您高兴。我说:"我该罚,我在这儿给您磕头了!"

  您一听果然笑了,而且抓着这个笑话不放,您说:"我看不见。"

  我说:"我旁边有人,可以作证。"

  您说:"他们都是你一伙的,我不信。"

  本来我想逗您乐,却被您逗得乐不可支。谁说您老,您的机敏和反应能超过任何年轻人。我只好说:"您把这笔账先记在本子上。等我和您见面时,保证补上。"

  这便是磕头的来历,对不对?从此,它成了每次见面必说的一个玩笑的由头。只要说说这个笑话,便立即能感受到与您之间那种率真、亲切、又十分美好的感觉。

  大约是1992年底,我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画展期间,和妻子顾同昭,还有三两朋友一同去看您。那天您特别爱说话,特别兴奋,特别jīng神;您一向底气深厚的嗓音由于提高了三度,简直洪亮极了。您说,前不久有一位大人物来看您,说了些"长寿幸福"之类吉祥话。您告诉他,您虽长寿,却不总是幸福的。您说自己的一生正好是"酸甜苦辣"四个字。跟着您把这四个字解释得明白有力,铮铮作响。

  您说,您的少时留下许多辛酸——这是酸;青年时代还算留下一些甜美的回忆——这是甜;中年以后,"文革"十年,苦不堪言——这是苦;您现在老了,但您现在却是——"姜是老的辣"。当您说到这个"辣"字时,您的脖子一梗。我便看到了您身上的骨气。老太太,那一刻您身上真是闪闪发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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