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巢_冯骥才【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我想,这是不是因为我们一直误解了年?

  我们总以为年是大吃大喝。这种认识的反面便是,有吃有喝之后,年就没什么了。其实,吃喝只是一种载体,更重要的年赋予它的意义。比如吃年饭时的团圆感、亲情、孝心,以及对美好未来的希冀与祝愿。正为此,愈是缺憾的时候,渴望才来得更加qiáng烈。年是被一种渴望撑大的。那么,年到底是jīng神的,还是物质的?当然它首先是jīng神的!它决不是民族年度的服装节与食品节。而是我们民族一年一度的生活情感的大爆发,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大团聚,是现实梦想的大表现。正因为这样,年由来已久;年永世不绝。只要我们对生活的向往与追求紧拥不弃,年的灯笼就一定会在大年根儿红红地照亮。

  写到此处,忽有激情迸发,奔涌笔端,急忙展纸,挥笔成句,曰:

  玉兔已乘百年去,

  青龙又驾千岁来;

  风光铺满前程地,

  鲜花随我一路开。

  一时写得水墨淋漓,锋毫飞扬,屋内灯烛正明,窗外白雪倍儿亮。心无块垒,胸襟浩dàng是也。

  白发

  人生入秋,便开始被友人指着脑袋说:

  "呀,你怎么也有白发了?"

  听罢笑而不答。偶尔笑答一句:"因为头发里的色素都跑到稿纸上去了。"

  就这样,嘻嘻哈哈、糊里糊涂地翻过了生命的山脊,开始渐渐下坡来。或者再努力,往上登一登。

  对镜看白发,有时也会认真起来:这白发中的第一根是何时出现的?为了什么?思绪往往会超越时空,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那次同母亲聊天,母亲背窗而坐,窗子敞着,微风无声地轻轻掀动母亲的头发,忽见母亲的一根头发被chuī立起来,在夕照里竟然银亮银亮,是一根白发!这根细细的白发在风里柔弱摇曳,却不肯倒下,好似对我召唤。我第一次看见母亲的白发,第一次qiáng烈地感受到母亲也会老,这是多可怕的事啊!我禁不住过去扑在母亲怀里。母亲不知出了什么事,问我,用力想托我起来,我却紧紧抱住母亲,好似生怕她离去……事后,我一直没有告诉母亲这究竟为了什么。最浓烈的感情难以表达出来,最脆弱的感情只能珍藏在自己心里。如今,母亲已是满头白发,但初见她白发的感受却深刻难忘。那种人生感,那种凄然,那种无可奈何,正像我们无法把地上的落叶抛回树枝上去……

  当妻子把一小酒盅染发剂和一支扁头油画笔拿到我面前,叫我帮她染发,我心里一动,怎么,我们这一代生命的森林也开始落叶了?我瞥一眼她的头发,笑道:"不过两三根白头发,也要这样小题大作?"可是待我用手指撩开她的头发,我惊讶了,在这黑黑的头发里怎么会埋藏这么多的白发!我竟如此粗心大意,至今才发现才看到。也正是由于这样多的白发,才迫使她动用这遮掩青chūn衰退的颜色。可是她明明一头乌黑而清香的秀发呀,究竟怎样一根根悄悄变白的?是在我不停歇的忙忙碌碌中、侃侃而谈中,还是在不舍昼夜的埋头写作中?是那些年在大地震后寄人篱下的茹苦含辛的生活所致?是为了我那次重病内心焦虑而催白的?还是那件事……几乎伤透了她的心,一夜间骤然生出这么多白发?

  黑发如同绿草,白发犹如枯草;黑发像绿草那样散发着生命诱人的气息,白发却像枯草那样晃动着刺目的、凄凉的、枯竭的颜色。我怎样做才能还给她一如当年那一头美丽的黑发?我急于把她所有变白的头发染黑。她却说:

  "你是不是把染发剂滴在我头顶上了?"

  我一怔。赶忙用眼皮噙住泪水,不叫它再滴落下来。

  一次,我把剩下的染发剂jiāo给她,请她也给我的头发染一染。这一染,居然年轻许多!谁说时光难返,谁说青chūn难再,就这样我也加入了用染发剂追回岁月的行列。谁知染发是件愈来愈艰难的事情。不仅日日增多的白发需要加工,而且这时才知道,白发并不是由黑发变的,它们是从走向衰老的生命深处滋生出来的。当染过的头发看上去一片乌黑青黛,它们的根部又齐刷刷冒出一茬雪白。任你怎样去染,去遮盖,它还是茬茬涌现。人生的秋天和大自然的chūn天一样顽qiáng。挡不住的白发啊!

  开始时jīng心细染,不肯漏掉一根。但事情忙起来,没有闲暇染发,只好任由它花白。染又麻烦,不染难看,渐而成了负担。

  这日,邻家一位老者来访。这老者阅历深,博学,又健朗,鹤发童颜,很有神采。他进屋,正坐在阳光里。一个画面令我震惊——他不单头发通白,连胡须眉毛也一概全白;在qiáng光的照耀下,蓬松柔和,光明透澈,亮如银丝,竟没有一根灰黑色,真是美极了!我禁不住说,将来我也修炼出您这一头漂亮潇洒的白发就好了,现在的我,染和不染,成了两难。老者听了,朗声大笑,然后对我说:

  "小老弟,你挺明白的人,怎么在白发面前糊涂了?孩童有稚嫩的美,青年有健旺的美,你有中年成熟的美,我有老来冲淡自如的美。这就像大自然的四季——chūn天葱茏,夏天繁盛,秋天斑斓,冬天纯净。各有各的美感,各有各的优势,谁也不必羡慕谁,更不能模仿谁,模仿必累,勉qiáng更累。人的事,生而尽其动,死而尽其静。听其自然,对!所谓听其自然,就是到什么季节享受什么季节。哎,我这话不知对你有没有用,小老弟?"

  我听罢,顿觉地阔天宽,心情快活。摆一摆脑袋,头上花发来回一晃,宛如摇动一片秋光中的芦花。

  书斋一日

  ——新岁开篇

  一如日日那样,晨起之后,沏一杯清茶坐进书房里。书房是我的心房,坐在里边的感觉真是神奇之极。听得见自己心跳的节率,感受得到热血的流动,还有心之温暖。书房的电话与传真还通向天南地北。于是朋友们把他们富于灵气的话送了进来。昨天与身在地冻天寒的哈尔滨的迟子建通话。谈到我一个月前在地中海边寻找梵·高的踪迹之行。谈到她的宏篇巨制《伪满洲国》。谈到大雪纷飞中躲在屋内写作的感觉。她说惟冬天书房里的阳光才真正算得上是一种享受。我说,夏天的阳光照在身上,冬天的阳光照在心里。书房里的谈话总是更近于文字。

  书桌对面的一架书,全是我的各种版本。面对它,有时自我的感觉很好很踏实,由此想到可以扔下笔放松一下喘息一下了;有时却觉得自己的作为不过如此,那么多文学想象远没有写出来,这便恨不得给自己抽上一鞭子,再加一把劲儿。

  人回过头时才会发现:做过的事总是十分有限。

  今天坐在书房里,这感觉更是qiáng烈。甚至有一种浩大的空dàng。陌生,未知,莫名,一片白晃晃,虚无而不定;我从未有此感受;房中一切如旧,这从何而来。难道这就是"新世纪"之感吗?

  静坐与凝思中,渐渐悟出,这新世纪并不是一种可见的物质,而是无形的未曾经历过的时间。现在,以百年划分的时间已经无声地涌进我的书房。但它并没有把我的书房填满,相反却将原先的一切辛劳全都排挤出去。昨天的一切全不算数了!此刻我站在这个全新的巨大的时间里,两手空空如也,我还没有为21世纪做一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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