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鲍庄_王安忆【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老实人靠得住。 文化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小翠不理他,手脚麻利地割着猪菜。她眼尖,哪儿有猪菜都逃不过她的眼。她的手快,眼到了、手也到了。过了一会儿,小翠说话了。

文化,你往后给我讲讲,你们上的学吧。

管。 文化说,又加了一句, 那还不管。

小翠说: 我不会亏待你,我唱曲儿给你听。

唱个十二月。 文化子立马说。他是从那些二流子嘴里听说有个 十二月 ,也不知 十二月 究竟是什么,想得心里痒痒的。

小翠子稍停了会,唱了一句:

正月里来本是个新年。

她调门起的很高,声音细细的,尖尖的,颤颤的。文化觉着,小草抖索了一下。四下,毕静。

喜欢笑那哈万象更新。牵挂个美少年,知心人难见,相思对谁言…… 她哀哀怨怨地唱着,并不懂一字一句里的意思,听大人唱,她也唱,唱熟了,便觉出那一股凄戚很对她心思。

她凄凄戚戚地唱着,文化子凄凄戚戚地听着。

捞渣会给鲍五爷送煎饼了。这倔老头才怪,谁送他饭食,他都不要,似乎一吃人家饭,他便真成绝户了。可是捞渣给送去,他便为难了。看看那张小脸,不收就觉着不过意。

捞渣会的拉呱了,见鲍五爷一个人孤得慌,晓得同他问长问短地解闷。

吃过了吗? 他问鲍五爷。

吃过了,你哪? 鲍五爷搭理他。

吃过了。

吃的啥饭食? 鲍五爷问他。

吃的面条子。

不孬。

你吃的啥? 他问鲍五爷。

煎饼,稀饭,臭豆子。 鲍五爷一字一句地回答,毫不含糊。

蛐蛐儿。 他拿给鲍五爷看。

是蛐蛐儿。 五爷点头。

是男的,是女的。

五爷笑了: 这鬼。蛐蛐儿咋说男女,要说公的,母的。

是公的,是母的?

五爷自己默了一会儿神,感叹道: 要论起来,说男女也没错,也是个性灵。

把它放了吧! 捞渣忽然抬头说。

放就放吧。 五爷说。

一老一小看着那蛐蛐儿一蹦,蹦没影了。

捞渣和鲍仁远家二小子说 斗老将 。鲍五爷帮着捞渣捋杨树叶子,捋了满满一大鞋壳,一小鞋壳。鲍五爷捂一只鞋,捞渣捂一只鞋,一捂捂两天。捂出来的杨树叶梗子,黑得油亮,比麻还韧。鲍仁远家二小子的杨树叶梗子捂得嫩,拉不过捞渣。斗一个,断一个,斗一个,断一个。急眼了,越急越断。捞渣就把自己的换给了二小子。然后,二小子便翻本了,斗一个,赢一个,斗一个,赢一个。捞渣输惨了,可他不急不躁,依然是喜眉喜眼的。鲍五爷在边上瞅了这半晌,等二小子走了,他问捞渣:

捞渣哎,你咋把你的老将全换给二小子了?

我看他要哭了。 捞渣说。

你输了不难受吗?

难受。

那你还换给他?

我看他要哭了。 捞渣又说。

鲍五爷不问了,看看捞渣,在他稀稀拉拉的huáng头毛上胡撸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自语似地说:

你也该让他,论起来,你是他叔哩。

十六

大姑老听得见一只货郎鼓响: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七

鲍仁文每天收工都要往庄东大路上走两步,见有没有送信的来。大前天迎到一回,有两封信,一封是鲍彦海家大小子打金华部队上来的;一封是鲍二爷家的,打关外来的,鲍二爷家里的是那年他闯关东从关外带来的。昨天又迎到一次送信的,却没有信,送信的只是打这里路过,往大刘庄去的。

今天他又往大路上走去,远远地听见有什么在响:叮咚,叮咚,象是一只货郎鼓,渐渐的才看见过来一个人,是个走路的,担着货郎挑,慢慢地近了。

他背后是太阳,红通通的停在大路的尽头,他走在大路上,货郎鼓叮咚叮咚响着。

兄弟,你见没见有骑车子的往这边来? 鲍仁文大声问道。

没有。 卖货的回答。走近过来了,剃得雪青的头皮,黑黝黝的脸膛子,宽肩大膀,嘴唇上的胡子却还没硬,软软地趴着。

大哥,前面的庄子叫什么名? 他问道。

小鲍庄。 鲍仁文回答他,慢慢转过身往回走。

哦,这就是小鲍庄。 小伙子说,和鲍仁文齐着肩走,货郎鼓叮咚叮咚地响。

怎么,你知道小鲍庄? 鲍仁文瞅瞅他。

咋不知道?小鲍庄的名声可响哩。都知道这庄上人缘好,仁义。 小伙子说。

哦。 鲍仁文不再问了。

小伙子东张西望着,早有几个小媳妇听见货郎鼓声音,探出头来了。

大兄弟,你停一停,让我挑个顶针儿。 有人喊。

回头一看,见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台子上走下来。她huáng白的皮肤,头发在脑后随随便便窝了个纂,耳朵边上散落下几络头发。身上穿的褂子破得可以,好象就前后披了块布,闪闪忽忽,飘飘dàngdàng,结实的身躯时隐时现着。她走到货郎挑子跟前,低下头,在匣子里挑顶针儿,手腕圆圆的。垂下的眼睑上长着密密长长的眼毛,是个毛呼眼。

收工啦?大文子。 她招呼鲍仁文。

买针啊?二婶子。 他招呼鲍彦川家里的。

又来了几个媳妇儿,要买针头线脑的。鲍彦川家里的,挑个顶针儿挑个没完了。

他二婶,你再挑也挑不出金的银的来。 鲍彦山家里的说她。

我就是买根针,也要挑个可心的。 她回答,耐心地挑着。 大兄弟,打哪儿来的? 鲍彦山家里的问他。

打山那边来的。

家里有父母吗?

没了。 小伙子翁声翁气地说。

有兄弟姐妹吗?

没。

呀,是个苦命的孩子。 鲍彦山家里的抬起头看他,看他宽鼻大眼,生得厚道,不由怜惜起来。

鲍彦川家里的正试着一个顶针儿,试戒指似的。这会儿回过头来问:

你叫个啥名儿?

拾来。 他说。他发现这女人的声音好听,低低的,厚厚的,听起来就好象一股温吞吞的河从心上淌过去。

她终于挑好了,把一个两分的分币递到货郎手里,温呼呼的,有点儿cháo。

一群媳妇姊妹围着他,都抬头看他,看得他背上冒冷汗,不自在得很。

咦唏! 娘们同情地叹息着。

拾来脑门上开始冒汗,虽说别扭,可心里却暖和和的。自打走出冯井,他第一次露出了笑脸儿。

那么些媳妇姊妹的手在他匣子里翻江倒海地翻腾,他一点不生气,蹲下来,拔出烟袋。烟荷包里却挖不出烟了。忽然, 啪 的一声响,一样软呼呼的东西掉在他手上,一个烟荷包。抬头一看,那买顶针儿的二婶正看着他,说了声: 吸吧! 转身走了。一件破大褂子挂在身上,飘飘忽忽的上了台子,闪进一扇门里。

这天夜里,拾来宿在牛棚,和唱古的鲍秉义挤一chuáng。晚上,牛棚里照例挤了一屋人,听他唱古:

写一个七字把腿翘,关老爷乎提偃月刀。

我问老爷哪儿去,霸王桥上去逮曹操。

写一个八字两边排,八仙随后过海来。

兰彩和撕掉yīn阵板,四海龙王又糟糕。

……

十八

鲍彦山家里的很纳闷:小翠可不是天天在眼皮底下转,怎么猛的一下,开始长身子了。那身板不再是竹杆子似的直溜到底,不知什么时候圆了,结实了,胸脯子满满的,小腿肚子鼓了起来,尖下巴颏子圆了。女大十八变,变俊了,水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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