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鲍庄_王安忆【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

一把坠子吱吱嗄嗄地拉着过门。

捞渣歪歪扭扭地能走了,话也能说不老少了。正吃晚饭,鲍五爷拄着拐来了。鲍彦山招呼他:

五爷,来吃。

捞渣学嘴: 来七(吃)。

鲍五爷装没听见,不理会他,在门槛上坐下来,看蚂蚁搬家。

吃过了吗? 鲍彦山紧问着。

吃过了。 鲍五爷回答。

咋吃的?

煎饼,稀饭,咸菜。

你老要懒得烧锅了,就过来。咱家人多锅大,多一人少一人见不着。 鲍彦山家里的说。

我能烧。 鲍五爷回答。闷着头看地。天黑了,看不见蚂蚁了,一只蚱蜢蹦跳过去。

什么东西碰了他的嘴,定睛一看,捞渣什么时候到了跟前,小手里攥着一块煎饼,捏成了团,直送到他嘴边。他看看捞渣,捞渣朝他笑着,一脸厚道相。他心里又是格登一下,扭过了脸去。

月亮升起了,眼前豁亮了许多。

鲍五爷掉回头,捞渣正坐在他脚边抓土玩,稀稀的huáng头毛底下露出了头皮。鲍五爷伸出手在那头皮上胡撸了一下,心想: 我咋象是在哪见过这鬼哩。

前边牛棚里在唱古,队子吱吱嗄嗄地传得老远:

写一个五字无底dòng,薛仁贵跨海又去征东。

征东招够人共马,回马枪挑凤凰城。

写一六字变化开,我配姣娥女裙钗。

带领三千人共马,才把唐王我主救出来。……



在一千里外的北京,正进行着一场江山属于谁的斗争。

一千里外的上海,整好了装,等着发枪了。

十一

里外三新的新被窝,软软和和地裹着拾来。拾来钻在被窝里,舒服得心里发虚,有点不实在。翻来覆去,不知怎么舒服才好,反倒睡不踏实了。

月光照进堵了一半的窗dòng,落在大姑的chuáng上。大姑盖着一chuáng旧棉被,薄得象纸,硬得也象纸。

大姑是真疼自己,拾来想。这世上不会再有象大姑这样疼自己的人了。是媳妇也不能这样,是娘也不能这样,是姊妹更不能这样。拾来这辈子没娘,没姊妹,还没媳妇,他不知娘、媳妇、姊妹的疼是啥味道,他只觉得大姑的疼是天底下最最好,最最好的了。

是大姑给铺的被,身下垫一层,身上盖一层,腿后跟还折了一道,紧紧地裹住了脚。脚一暖,浑身都暖了,俗话说: 寒从脚底来 。好多日子,脚没这么暖和过了。可是,这暖和又和那暖和不一样。拾来想起那温暖的峪谷。那柔软的暖和是非常特别地包围着他的脚。

月光移到了大姑的脸上,那脸庞近二年丰腴了起来,只是眼角的皱纹很密。

大姑好象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拾来赶紧闭上了眼,等他再睁眼时,大姑已经掉过身去,脸朝里了。月光移到了她的身上,洼下去而又凸起来的地方。

过了几日,有一天,大姑对拾来说:

拾来,你过年就十八了吧!

嗯哪! 拾来生硬地回答。天一亮,他夜里的那些柔情便全退cháo似地退去了,不晓得退到什么地方,找也找不见了。

也该说媳妇了。 她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心跳了。

二奶她娘家高庄有个闺女,比你长一岁。啥都好,就是小时出花,脸上落了疤。 她又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心跳得凶,气都喘不过来了。

她不嫌咱家穷,愿意跟你过。你要是愿意,明天就上高庄去一下。我让冯大家二小子进城捎了两斤果子。 她停住不再说了。她听见拾来的喘气声,象牛一样。

只听得 砰 的一声,碗碎了。拾来站起身跑了,带倒了案板,带倒了板凳,咸菜碟子掉了,臭豆子撒了一地。

大姑怔怔地望着一地的碗渣子。进来一只jī,啄着臭豆子。啄啄,又丢下;啄啄,又丢下。

拾来出去一天,直到夜半才回来,三星都偏西了。大姑坐在chuáng沿,没睡,等他。

他一进门,拉开被子,蒙上头就睡倒了。

拾来。 大姑叫他。

他不动弹。

拾来 ,大姑脸对着窗dòng,一字一句地说, 我给你置一副货郎挑子,你走吧!

他不动弹。

你成人了,自己过去吧。我不能养你一辈子,你也不能守我一辈子。

他不动弹,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凉了,就象掉进了冰窟。

一个风和日暖的早晨,拾来挑着一副货郎挑子,上路了。上路前,大姑不知从哪摸出一个货郎鼓,她用手抹了抹鼓面,轻轻摇了一下: 叮咚 ,货郎鼓响了一下,响得还脆。她看看鼓,又看看拾来,张张嘴,要说什么,又没说。然后把鼓jiāo给了拾来。拾来接过鼓看了看,恍恍惚惚记着小时玩过,为了玩它还挨了一耳巴子。这是他从小长成人,第一次挨耳巴子,就一次,也记得住了。他随手把货郎鼓往货架上一插,径直走了,没有回头。货郎挑子在他宽厚的肩上晃悠着,货郎鼓清清脆脆地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大姑听着那鼓声一步一步远远地去了,眼泪直流了下来。

十二

早几天就听说,县上要来个作家,来此地采访治水的事。

这几天又听说,那作家日后就到了,住宿都安排妥了,住县一招。

鲍仁文要去见见那作家。早几天,就把他这些年写的文章拾掇出来,看了几遍,改了几遍。这几天,又重新抄了一遍,整整齐齐地撂在一起,用他娘糊的鞋靠子贴上光溜溜的画报纸,做了个jīng装的封面,封面上用墨笔写了两个立体的美术字——作品。直弄到夜半。他只迷盹了一小会儿,天就亮了。他起chuáng洗了脸,刷了牙,又用他娘的破梳子沾了点清水梳梳头,穿上他的蓝卡其学生装,夹着 作品 出发了。

他娘撵了他有半里地,要他捎上半蓝jī蛋上街卖了。他装没听见,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庄子。

太阳很好,把风都暖热了。半个多月没下雨,大路上的浮土有半脚深了。大车过去,平车过去,自行车过去,人走过去,把个浮土踢起来,扬了个半天,遮huáng了太阳。

他感到燥热,走过大方家井沿上,向个提水的老头讨了半瓢水喝,再接着赶路。

路,向前蜿蜒,看不到头,难得遇见个人。远远的,看见个小黑点。走着走着,渐渐大了,大了,大了,显出人形了,辨清男女了,认出眉眼了。到了跟前,过去了,前边只有一条白生生的路,蜿蜒到看不见的远处去了。太阳到了头顶,踩着自己的影子走。

他觉得困顿,象是睡着了。 作品 的封面滑溜溜的,老往下打滑,他把它搂搂好,向前走。

这是他的宝贝,他的心肝,他的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他为它熬了多少夜,熬了多少灯油。他累极了,困极了,难极了,写不出一个字却又非要不停地写下去,写下去,这时候,他便会困惑起来:

这么苦究竟是为啥?究竟图的啥?会有个什么结果呢? 于是他会一下子萎顿下来,心里充满了虚无的情绪。这种心情冲击得最qiáng烈的一次,他竟把他写了九个晚上还没写完的一篇小说撕了。然而,等那一阵狂bào过去之后,他望着一地的碎纸片,落寞地哭了。这时,他特别想往什么上面偎靠一下,温暖一下,安慰一下自己这颗破碎而孤寂的心。他觉得自己苦得很,苦得很。他蜷缩着,自己偎依自己,慢慢地平静下来,又重新摊开一张纸,拿起笔。除此以外,他不明白还有什么能给自己安慰和偎靠的。只有这么写着,他才能够希望着什么,妄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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