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鲍庄_王安忆【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水下去了,要办丧事了。大伙儿商议着,不能象发送孩子那样发送捞渣。捞渣人虽小,行的是大仁义,好歹得用一副板子送他。万不能象一般死孩子那样,用条席子卷巴卷巴。

男人们去买板子了,女人们上街扯布。蓝的卡,做一身学生制服,鱼白色的确良,缝个衬里褂子。还买了双白球鞋。捞渣打下地没穿过一件整褂子,都是拾他哥哥们穿破穿烂的。要好好地送他,才心安。

全庄的人都去送他了,连别的庄上,都有人跑来送他。都听说小鲍庄有个小孩为了个孤老头子,死了。都听说小鲍庄出了个仁义孩子。送葬的队伍,足有二百多人,二百多个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小鲍庄是个重仁重义的庄子,祖祖辈辈,不敬富,不畏势,就是敬重个仁义。鲍庄的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

小鲍庄只留下了孩子们,小孩是不许跟棺材走的,大人们都去送葬了。

女人们互相拉扯着,唔唔哭,风把哭声带了很远很远。男人们沉着脸,村长领着头,全是彦字辈的抬棺,抬一个仁字辈的娃娃。

刚退水的地,沉默着,默不作声地舔着送葬人的脚,送葬队伍歪下了一长串脚印。

送葬的队伍一直走到大沟边。坑,挖好了,棺材,落下了,村长捧了头一捧土。九十岁的老人都来捧土了: 好孩子哪! 他哭着, 为了个老绝户死了,死的不值啊! 他跺着脚哭。

风chuī过大沟边的小树林子,树林子沙啦啦的响。一满沟的水,碧清碧清,把那送葬的队伍映在水上,微微地动。土,越捧越高,越捧越高,堆成了一座新坟。坟映在清凌凌的水面上,微微地动。

他大在坟上拍了两下,哑着嗓子说:

孩子,大委屈你了,没让你吃过一顿好茶饭!

刚止住的哭声又起来了,大沟的水哭皱了,dàng起了微波。把那坟影子摇得晃晃的。

天yīnyīn的,要下似的,却没有下。鲍山肃穆地立着,环起了一个哀恸的世界。

这一天,小鲍庄没有揭锅,家家的烟囱都没有冒烟。人们不忍听他娘的哭声,远远地躲到牛棚里,默默地坐了一墙根,吸着烟袋。唱古的颤巍巍地拉起了坠子:

十字上面搁一撇念作千字,

千里那哈又送京娘。

有九字往里拐念力字,

力大无穷有燕张。

有人字一出头念入字,任堂辉结拜杨天郎……

鲍二爷轻轻问老革命:

鲍秉德家里的找到没有?

老革命目不转睛地看着唱古的,轻轻说: 没有。

这就怪了。

大沟都下去摸过了。 他盯着唱古的回答。

这娘们……兴许……怪了…… 鲍二爷摇头。

老革命一字不拉地听着:

有五字添一个单人还念伍,

伍子胥打马又过长江。

有四字添一横念西字,

西凉年年反朝纲。

……。

三十

鲍仁文把拾来和二婶的故事,写了一篇文学色彩很浓的广播稿,寄给了广播站。题目叫作《崇高的爱情》。他写拾来不嫌二婶年纪大,孩子多,二婶则不嫌拾来没根底,没地又没房。由于有了崇高的爱情,他们便结为伴侣。白日辛勤地劳动,夜里在灯下制定 致富计划 。等等等等。不出一星期,就广播了,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有人从十几里外来小鲍庄,为了看一眼拾来和二婶。可是,这并没有改变拾来在小鲍庄的地位,人们还是叫他 倒插门 的。

和他家地连边的还有鲍仁远家。他光天化日之下,犁去二婶两犁地,拾来也不敢作声。因此二婶没有男人时没受过欺负,这会儿有了男人,倒任人欺负了。而没有男人的二婶不是个省油灯,到处敢和人争和人吵,和人理论理论,现如今有了男人倒不敢了,象有了什么短处似的。她总觉得自己这个男人不是明门正道的,自己心里先亏了三分理,便再也嚷不出去了。可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个男人好啊,不论是明道还是暗道。有个男人,心里踏实多了,过日子有个帮手,到底不那么累人了。她从心底里是感激拾来的。可是她又隐隐地觉着,自己也是收容了拾来。所以,她使唤拾来起来,那话里总难免有一种不客气的味道:

拾来,水缸见底了!

拾来便去挑水。

拾来,烧锅!

拾来便烧锅。

拾来,锅溢了。

拾来便不烧。

拾来,猪跑了。

我正吃饭哩! 拾来说。

你不能吃着撵着吗?

于是拾来便卷巴一张煎饼跑去了,嘴里 罗、罗 的叫着。

拾来也习惯了,任她使唤。使唤不怕,就怕她嘟囔。有时候,拾来任务完成得不那么圆满,她就会嘟囔个没完。拾来虽说是个倒插门的,毕竟也是个男人,也有脾气,发作起来也是不得了的,于是就要闹。不过,他们闹起来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插着门闹,压着声儿闹,打死了也不叫唤。闹完了,打完了,开了门,又象没事人一样了。夜里,两口子还是恩恩爱爱,该gān啥还gān啥。

拾来隐隐有点不满足的是,这个家他作不了主。这个家是二婶的家,有什么事,人家从不找他,而是直接去找二婶。其实,就是来找他,他也会去问二婶的,可人们连这个过场都不记着要走一走。而二婶呢?也常常忘记和他打商量。比如,小三子上学的事。其实,她要来问他,他也会让三子上学的,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能亏待的了吗?可是二婶问都不来问他,好象他不是这家的男人似的。他心里自然有点不自在。心里不自在吧,又不好说出来,憋又憋不住,就在别的事上露出了脸色:

稀饭咋这么稀,是涮锅水吗?

我多放了半瓢水,你凑合喝吧,老爷! 二婶说。

gān一天活,喝这个管吗?雇的短工也得管饱饭! 拾来放下锅,搁重了一点, 砰 的一声响。

你走街窜巷卖货的时候,能喝上这个就不错了哩。 二婶撇撇嘴说。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话说到了拾来的短处,也是痛处,他gān脆把碗摔了。

二婶也会摔碗,摔得比他响, 乒乓 的,当然,没忘了先关门。

打一次,闹一次,当时不觉得什么。可一次一次多了,总归要留下一点什么。一点一点的积了起来,自然是个事儿。虽然不大吧,可搁在心里也是个疙瘩,怪不畅快的。不过,过日子嘛,不畅快原来就比畅快多,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能过下去。不如人家的有,可人家不如的也有。就是这么回事。

广播稿在乡里广播了不久,又在县广播站广播了。拾来和二婶觉得怪臊的,可毕竟有点得意。成了名人了,便也觉得不该闹。想不闹就能不闹了吗?也不能。他们只能把门关得更严,声音压得更低。

鲍仁文听到县广播站广播了,便激动得了不得。要知道,被县广播站选中稿子,这在他的文学生涯中,是一个制高点。他自己都不晓得怎么来的一个印象,就是县广播站广播过的稿子都要在县文联办的一份名叫《文苑》的刊物上发表。他沉住气等着县文联给他寄到有他稿子的《文苑》。等了半个多月,也不见动静,又不好意思问上门去,只好作罢。他又想着再加工成一篇小说,给省里的刊物寄走了。接下来,就又是无穷无尽的等待。至于拾来和二婶在屋里打架,他就不负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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