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鲍庄_王安忆【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二十七

今天晚上和明天白天天气预报:

今天晚上,yīn有雨,雨量小到中等,局部地区有大到bào雨。预计明天,仍有中到大雨。希望有关部门及时做好防汛工作……

县里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乡里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村里也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二十八

雨下个不停,坐在门槛上,就能洗脚了。西边洼处有几处房子,已经塌了。

县长下来看了一回。

乡长下来看了两回。

村长满村跑,拉了一批人上山搭帐篷,帐篷是县里发下来的。

这天,天亮了一些,去薄了一些,雨下得消沉了一些,心都想着,这一回大概捱过去了。不料,正吃晌饭,却听鲍山西边轰隆隆的响,象打雷,又不象打雷。打雷是一阵一阵的轰隆,而这是不间断的,轰轰地连成一片,连成一团。 跑吧! 人们放下碗就跑,往山东面跑。今年chūn上,乡里集工修了一条石子路,跑得动了。不会象往年那样,一脚插进稀泥,拔不起来了。啪啪啪的,跑得赢水了。

鲍秉德家里的,早不糊涂,晚不糊涂,就在水来了这一会儿,糊涂了,蓬着头乱跑。鲍秉德越撵她,她越跑,朝着水来的方向跑,撒开腿,跑得风快,怎么也撵不上。最后撵上了,又制不住她了。来了几个男人,抓住她,才把她捆住,架到鲍秉德背上。她在他背上挣着,咬他的肩膀,咬出了血。他咬紧牙关,不松手,一步一步往东山上跑。

鲍彦山一家子跑上了石子路,回头一点人头,少了个捞渣。

捞渣! 鲍彦山家里的直起嗓门喊。

文化子想起来了: 捞渣给鲍五爷送煎饼去,人或在他家了。

他大,你回去找找吧! 鲍彦山家里的说。

水已经浸到大腿根了。

鲍彦山往回走了两步,见人就问: 见捞渣了吗!

有人说: 没见。

有人说: 见了,和鲍五爷走在一起呢!

鲍彦山心里略略放下了一些,还是不停地问后来的人: 见捞渣了吗?

有人说: 没见。

有人说: 见了,搀着鲍五爷走哩!

水越涨越高,齐腰了。鲍彦山望着大水,心想: 这会儿,要不跑出来,也没人了。

后面的人跑上来: 咋还不跑!

找捞渣哩!

他早过去了,拖着鲍五爷跑哩!

鲍彦山终于下了决心,掉回头,顺着石子路往山上跑了。

鲍秉德家里的折腾得更厉害了,拼命往下挣,往水里挣。鲍秉德有点支不住了。

你不活了吗? 他大叫道。

她居然把绳子挣断了,两只手抱住她男人的头,往后扳。

狗娘养的! 鲍秉德绝望地嚎。他脚下在打滑了,他的重心在失去。他拼命要站稳。他知道,只要松一点劲儿,两个人就都完了。水已经到胸口了。

她终于放开了男人的头,鲍秉德稍稍可以喘口气。可还没来得及喘气,她忽然猛地朝后一翻,鲍秉德一个趔趄,不由松了手。疯女人连头都没露一下,没了。

一片水,哪有个人啊!

水撵着人,踩着石子路往山上跑。有了这一条石子路,跑得赢水了。跑到山上,回头往下一看,哪还有个庄子啊,成汪洋大海了。看得见谁家一只木盆在水上漂,象一只鞋壳似的。

村长点着人头,除了疯子,都齐了,独独少鲍五爷和捞渣。

捞渣—— 他喊。

捞渣—— 鲍彦山家里的跺着脚喊。

鲍彦山到处问: 你不是说见他和鲍五爷了吗?

没见,我没说见啊! 回说。

鲍彦山急眼了,到处问: 你不是说见了吗?说他牵着鲍五爷!

都说没见,而鲍彦山也再想不起究竟是谁说见了的。也难怪,兵慌马乱的,瞅不真,听不真也是有的。

鲍彦山家里的跳着脚要下山去找,几个娘们拽住她不放: 去不得,水火无情哪!

捞渣,我的儿啊! 鲍彦山家里的只得哭了,哭得娘们儿都陪着掉泪。

别嚎了! 村长嚷她们,皱紧了眉头。自打分了地,他队长改作了村长,就难得有场合让他出头了, 还嫌水少?会水的男人,都跟我来。

他带着十来个会水的男人,砍了几棵杂树,扎了几条筏子,提着下山去了。

筏子在水上漂着,漂进了小鲍庄。哪里还有个庄子啊!什么也没了,只有一片水了。一眼望过去,望不到边。水上飘着木板,鞋壳子。

捞渣—— 他们直起嗓子喊,声音漂开了,无遮无挡的,往四下里一下子散了,自己都听不见了。

鲍五爷—— 他们喊着,没有声,好比一根针落到了水里,连个水花也激不起来。

筏子在水上乱漂着,没了方向。这是哪儿和哪儿哩?心下一点数都没有。

筏子在水上打转,一只鸟贴着水面飞去了,鲍山矮了许多。

那是啥! 有人叫。

那可不是个人?

前边白茫茫的地方,有一丛乱草,草上趴着个人影。

几条筏子一齐划过去。划到跟前,才看清,那是庄东最高的大柳树的树梢梢,上面趴着的是鲍五爷。鲍五爷手指着树下,喃喃地说: 捞渣,捞渣!

树下是水,水边是鲍山,鲍山yīn沉着。

男人们脱去衣服,一个接一个跳下了水。一个猛子扎下去,再上来,空着手,吸一口气,再下去……足足有一个时辰。最后,拾来一个猛子下去了好久,上来,来不及说话,大口喘着气,又下去,又是好久,上来了,手里抱着个东西,游到近处才看见,是捞渣。筏子上的人七手八脚把拾来拽了上来,把捞渣放平,捞渣早已没气了,眼睛闭着,嘴角却翘着,象是还在笑。再回头一看,鲍五爷趴在筏子上早咽气了。

筏子比上来时多了一老一小,都是不会说话的。筏子慢慢地划出庄子,十来个水淋淋的男人抬着筏子刚一露头,人们就呼啦的围上了。

一老一小静静地躺在筏子上,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安详,睡着了似的。那老的眉眼舒展开了,打社会子死,庄上人没再见过他这么舒眉展眼的模样。那小的亦是非常恬静,比活着时脸上还多了点红晕。

鲍彦山家里的瞪着眼,一字不出。大家围着她,劝她哭,哭出来就好了。

村长向人讲述怎么先见到鲍五爷,而后又下水去找捞渣。

拾来结结巴巴地向大家讲述: 我一摸,软软的。再一摸,摸到一只小手。我心里一麻,去拽,拽不动,两只手搂着树身,搂得紧……

人们感叹着: 捞渣要自己先上树,死不了的。

捞渣要自己先跑,跑得赢的。

那可不是?小孩儿腿快,我家二小子跑在我们头里哩!

捞渣是为了鲍五爷死的哩!

这孩子……

打过孟良崮的鲍彦荣忽然颤颤地伸出大拇指: 孩子是好样儿的!

我的儿啊—— 鲍彦山家里的这才哭出了声,在场的无不落泪。

捞渣恬静地合着眼,睡在山头上,山下是一片汪洋。鲍秉德蹲在地上,对着白茫茫的一片水,唔唔地哭着。

天渐渐暗了,大人小孩都默着,守着一堆饼gān、煎饼、面包,是县里撑着船送来的,连小孩都没动手去抓一块。

天暗了,水却亮了。

这次大水闹得凶,是一百年来没遇到过的大水。可是全县最洼的小鲍庄只死了一个疯子,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这孩子本可以不死,是为了救那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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