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这个世界对于他的好处,就是他从社会的中心走到了社会的边缘。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在这样一个意识形态的国家里,知识分子都有种貌似jīng英的位置,好像是站在中心位置,而实际上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往往是站在边缘地带,不可能是主流性的,主流是由经济,政治,历史的规律来形成的,而知识分子则是独立的位置,在边缘的地方。昂萨克将他吸收过去之后,使他迈一大步,从原来的中心的世界迈到了边缘,但这边缘的世界显然也不是他能呆的,所有的不适应似乎只在于一个简单的问题,就是对待女性。他不能像他们那样任意。那个地方很艰苦,自由很少,两个星期一个假期,不过半天而已,这种情况迫使他们找一些特别容易接近的姑娘,说得不好听就是很贱的姑娘,甚至有些已是半老徐娘,年龄已经很大了,只为了马上解决一下饥渴。

他就是在这个地方,过不去了。

然后又有一个人,亚历克夏上场了。这是个很年轻的政治犯,比他们晚到惩戒营,他所以到此来是因为其父是个“托派”,已经被政府抓起来了,株连九族,就将他抓进政治犯惩戒营里来了。这个人是怎么样一个人呢?非常年轻,共产党员,真正的共产党员,照今天的话说,很“左”的一个人,“左”到连“左派”都见他怕。他进了惩戒营,但始终也没放弃共产主义立场。因此他觉得他周围的人全都是渣滓,全都是坏蛋,他对路德维克很不满,说:虽然你现在被开除出党了,但你毕竟曾经是共产党员,你应该保持一个党员的气节,而今天你却堕落了,和他们混在一起。亚历克夏简直是对自己严厉到极点,劳动拼命,身体却非常的弱,他在报上声明和他父亲断绝一切来往。

而这一举动却使昂萨克之流不以为然,他们认为亚历克夏可以和父亲断绝关系,就可以背叛一切,他们就判定他是坏蛋,说这才是真正的叛徒呢,是那种会告密的叛徒。其实他倒并没告密,但他这种形象却规定了他一定是个告密者,大家就把他孤立起来了。他在里面的日子非常难熬,他坚持自己的信仰到最后一刻,就是这样子的一个孩子。

后来终于发生了一件事。这一天他们刚从矿底下爬上来,累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时候,管理他们的士兵和上官生偏想做一个游戏,举行接力赛跑,犯人和士官生比赛,士官生们平时也蛮无聊,拼命跑,觉得游戏很开心,但对于惩戒营的犯人来讲,这是不堪忍受的。大家就出主意,全都慢慢地跑,怪腔怪调,或是装瘸子,和他们胡闹。最后的形势自然是士官生们早跑到终点了,这边还远没跑完,还在拖拖沓沓。最后一棒是亚历克夏接的,他一开始就像脱了弦的箭一样跑,跑了几分钟就跑不动了,忽然之间就停下来了,他其实是真的跑不动了,他有病,后来简直是爬到了终点。士官生们气得不得了,就把他们全集合起来问:“你们是不是有病而跑不动?”除了亚历克夏大家都说是,士官生就开始惩罚亚历克夏,很厉害地惩罚他,还关他禁闭。他出来之后便对路德维克说,他有个新发现,这士官生是个真正的反革命。路德维克说这太可怕了,你不要瞎讲,我们还在受惩戒呢。亚历克夏说不,我已向党递jiāo了一份报告,他用这种残酷的手段使我们对社会主义反感,所以是个坏蛋。这份报告自然给亚历克夏带来灾难性的结果,他正式被开除出党:你反动,在里面还不老实,还写这个。

第二天早上大家发现他没起chuáng,士官生提来了一桶水,所有昂萨克那帮人都兴高采烈地看着捉弄他。他们那儿有个规矩,你赖着不起chuáng,就用水浇上去。可是等水浇上去时才发现他已经死了,他自杀了。他的死一下子使路德维克觉醒过来,他开始对昂萨克他们感到非常非常愤怒,他有了一个很重要的认识:“我开始怀疑那种人仅仅建立在环境的压力和自我保护的欲望上的团结的价值。”他很难过,觉得自己也参与了对亚历克夏的迫害,他意识到昂萨克的世界的卑鄙,他觉得不行,这种世界是一个人妥协到底,退到最后,没有办法,完全是为了苟活而建立的一个世界。这样,他第二次经营起来的世界又粉碎了。

这之后他所遭到的厄运是一个连一个,不断加刑。总算服完刑之后却必须和煤矿签约,否则再加刑,就像我们劳改农场期满后还得留场的意思。他受的罪不得了,心里面的愤怒也日益增加,而且他的时间舞台又一片空虚了。原来还有昂萨克的世界可以提供他以人的最本能的欲望立足,可他不行,他已经不是原始人、野蛮人,已经有文明的教育了。他非常空dòng,时间又回到他眼前,又是空白的时间。他只得再一度去建立,其实这已经谈不上什么建设,他就好像从一个什么地方堕落下去,掉到一个很小的计划里面去。这个计划就是他第三个世界,一个很具体,很渺小,很刻毒的计划,一个复仇计划。

有一个他的好朋友,这人叫泽曼尼克,他的妻子叫海伦娜。在决定开除他党籍的会议上,泽曼尼克是个重要的角色。路德维克不明白平时那么好的两个人,他们在一起唱歌,一起游行,一起宣誓,可是到时候却也不相信他。他心里充满了仇恨,都集中在泽曼尼克的身上。

他的小计划是勾引海伦娜,他要和海伦娜做一次爱,他的计划随着机会的来临逐步形成。这时政治形势好转,他已离开了煤矿,到一个研究院做了一个也算是领导的工作吧,海伦娜是个广播电台的记者,由于采访和他有了接触,一旦知道她是泽曼尼克的妻子时,他的兴趣一下子就来了。海伦娜30多岁,有了孩子,开始衰老可是还在最后挣扎,竭力拉住青chūn的尾巴。他开始以一种非常拿手的办法去勾引她,很有成效。他把她勾引到他的家乡。这里每年有一个活动,叫做“国王们的骑马”,海伦娜作为一个记者去采访这个民俗活动,他说正好他要回乡,就在那几见一次面吧。见面之后,一切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很疯狂,他其实对她一点欲望都没有,只有想到自己的仇人时才感到有点激动,就是这种仇恨激励着他把做爱完成了。之后他们开始聊天,海伦娜这时爱他爱得不得了。聊天时他才发现一件糟糕透了的事情,原来海伦娜是被泽曼尼克抛弃了的妻子。他简直觉得太无聊,荒唐透顶,他本是想去破坏他,去获取他的珍宝,结果却是他的抛弃的东西,且泽曼尼克正苦于甩不掉手,他的插手则使海伦娜下了离婚的决心。

他又碰到了泽曼尼克,带着他的小女朋友,才23岁。他还在那个大学,教马列主义思想,这23岁的姑娘是他班上学生,也学马列主义的。他觉得自己的复仇第一步已惨败,即海伦娜是被抛弃的,第二步还要惨,他发现泽曼尼克已经变了,他变得思想很解放,他称自己教的马列主义是教哲学,思想非常开放。尤其是他的小女朋友,完全是一个现代青年,对马列主义有一套非常透彻的看法,她不过把它作为一门学术来看待,且对他们这一代人表示不理解,以为他们那些政治运动都很荒唐,像游戏,像玩笑。路德维克感到在那个小女朋友面前,压根儿泽曼尼克和他路德维克是一类人,而小女朋友是另一类。他的复仇一下子失去了对象,而且他发现他也不可抑制地对泽曼尼克的小女朋友很迷恋,这确实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子,很漂亮,很性感。第三次他的世界垮掉了,而这次垮得更彻底,他的半生时间都已贴进去了。他的世界一垮再垮,终于没有建立起来。同时,在他的家乡,他向老朋友要求再回到乐队里,chuī一次黑管。他以前是个黑管手,在民间活动里chuī黑管,后来他当了共产党员后就对民俗活动没什么兴趣了。他很想回到乐队再chuī一次黑管,实际上他是想到质朴的过去里面去找一个世界,过去在什么地方呢?当他在chuī黑管时他发现这个民俗活动完全是由官方在主持的,年轻的一代完全没有兴趣,没人在听他chuī奏,也是失望。一个世界连一个世界在垮。路德维克和王蒙的林震不一样,林震只是在怀疑,是一个温柔的怀疑的青年,他不像路德维克那么激烈,路德维克是操起了批评的武器,已经把一系列的世界打个粉碎,但他无法建设,他的建设总是以失败而告终,但是也透露着一线朦胧的光芒,那就是一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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